第四百二十九章 月华（一）

　　墨觞花魁怕黑，睡觉时需得点灯才能安枕，这一夜却要丫鬟熄灭了次间所有烛火，床帐只放下半幅，凭借窗外渗透进来的月光照亮。

　　楼上房间里，挂在床边的桃红碧玺被一并带了下来，仍旧悬在内墙，沈渊侧躺背对着绯月，睁眼便能看到。那是沈涵送她的赏玩之物，目光所及犹如仿佛兄长守在身畔。离雪城是救过沈涵的命的，沈渊可以接受他辜负自己，却不太愿意相信他会背叛兄弟。

　　她不知道离雪城的过去，眼中所见只是陌川水前惊鸿一瞥，然后明香姑娘牵着她的手，走进那间熏满了茉莉花香味的乐馆——是了，这么多年下来，自己最喜欢的是海棠，可恨棠花无香，叫他钻了好大的空子。

　　沈渊头次觉得，自己这样讨厌茉莉的味道。那种小而娇嫩的花朵，洁白无瑕的色泽下包裹着具有强烈侵略性的香气，稍稍靠近就扑了人满脸，爱与不爱都被迫接受。

　　不由自主地，她想起一个腰间别着折扇的男子，终于开始意识到那个人今晚没有来。那是苍梧的三皇子，启仁一朝最受宠爱的女人生出的儿子，匆匆离去必然有他的道理。沈渊似乎能猜到点什么，精神却不够支撑她思考更多，眼前的桃红碧玺逐渐模糊，直到演变成一团朦胧的影子，昭示着她沉沉睡去，而梦中迷雾浓浓，她感到害怕，却无法叫喊出声。

　　月华如洗，慷慨地倾泻在这个人间，将整个陌京城照得清晰，夜幕下的屋舍像极了孩童玩泥巴垒出的玩具，白日巍峨庄严的皇宫也不例外。王皇后最终没有出来，天寒地冻，大宫女绣雪只好将太子夫妇请回去，再安排下人们轮流值守在和鸣殿外，自己则扒着门缝，和皇后叮嘱了好一会子话。

　　里姑姑已经为八公主更换了两个暖手炉，又在斗篷外给她裹上厚厚的兔毛披肩，整个人看上去已经趋于臃肿，仍只是勉强抵消久站在夜风中带来的寒冷。看着人都散了，里姑姑想劝八公主回屋去，绣雪也称，皇后娘娘今夜怕是不回出来了，还请公主先去休息，明日再来给皇后请安。

　　八公主的目光停留在和鸣殿的大门上，那儿与葳蕤楼相隔不远，站在廊檐下就能看见相互窗口的烛光。绣雪这边客气完，转而去了小厨房，吩咐准备好汤水宵夜，以备皇后需要。里姑姑半搀半拖地将八公主带回内室，看她的嘴唇都发白了，心疼不已。

　　“您这是何苦呢，虽说那么多人看着，可您去站上一会儿，心意到了，也就足够了。”里姑姑为八公主宽衣，解下厚重的披肩斗篷，转手交给小宫女抱出去整理，口中絮絮道：“皇后娘娘闭门不出，绣雪的心也不是向着咱们的，您就算冻坏了自个儿，也未必有人说一句您的孝心，吃力不讨好的。”

　　宫女很快端进来热热的姜汤，除了姜片红糖，还加了葱段，辛辣生津，祛风除寒是把好手。里姑姑接到八公主跟前，想喂她喝下，八公主却愣愣地，对方才的话也没有反应。

　　里姑姑紧张起来，伸手试试公主额头，并没有发烫，她焦急地想要唤人去请太医，却被一把捉住袖口。

　　“别叫人来！”

　　八公主尖叫出声，死死拽着里姑姑的袖子，仿佛最后的救命稻草。里姑姑不明所以，还被主子吓了一跳，忙不迭蹲下身子问她怎么了。

　　“姑姑，我好怕。”八公主两只眼睛里全都是泪：“皇后杀了他们，是皇后杀了他们。我看到了……我都看到了，姑姑！别叫人进来，我怕他们杀我！”八公主语无伦次，仿佛受到了天大的惊吓，“咚”一声闷响摔下座椅，跌进里姑姑怀中。

　　内室只有这主仆二人，里姑姑素来稳重，被八公主一番话闹得心惊，眼神慌乱地四周打量，生怕真有什么恶人藏在哪处角落。外面等候吩咐的小宫女听见动静，慌慌张张跑进来查看，被里姑姑轰了出去——“这儿没你们的事，公主吹了风头痛，我替公主按摩即可。”

　　里姑姑半蹲半跪，让公主在自己怀里尽量靠得舒服些，任凭涕泪弄脏了自己的衣裳。八公主还是克制的，晓得不好被外面的小宫女听去，只是咬着嘴唇呜呜啜泣，很快脸上的妆花了，好看的眉眼被青黛染糊，顺着脸颊流下来，好在里姑姑有帕子，耐心地一点点为她擦拭干净。

　　五尾铜鎏金凤凰样熏炉中燃着八公主最喜爱的汝苓香，等到她哭够了，里姑姑的双腿早已发麻，仍硬撑着站起来，先照顾她坐下，又沿途扶着桌椅墙壁，寻来一盒陈皮，碾碎撒进熏炉中，独特的苦凉微甘味缓缓渗透出来，用来安抚八公主惊惶的情绪再合适不过。

　　“公主别怕，奴婢在这儿，没有人可以伤害你。”里姑姑吩咐小宫女打来热水，摆开澡豆、巾帕，挽起袖子，亲自给八公主洗脸，白芨泡出的水带着轻微发酸的黏稠感，唯有如此才能洗掉少女满面斑驳。

　　房间中只剩下水流泼洒的声音，里姑姑不着急询问，由着公主哭完就保持沉默。一直到换上柔软的寝衣，也梳整齐了头发，八公主躺在暖和的被窝里，见里姑姑要放下床帐，才伸出手拉住她道：“姑姑别走，就在这儿陪着我。”

　　“好，奴婢不走，公主安睡。”里姑姑坐在床沿，为八公主掖好被角，俯下身柔声试探道：“公主说看到了，您看到了什么？您说给奴婢一个人听，别憋在心里，会憋坏的。”

　　她从开始就存疑，八公主一整日都待在高阳宫，最多从葳蕤楼到了正殿前的院子，看一眼日头便回。两个太监的死是阖宫传开了的，还是里姑姑先听见，再告知了八公主，如何就成了公主亲眼所见？

　　杏黄缎面被子抖了抖，八公主从被子里探出头，小心翼翼地环视一圈，确认屋里再没有别人，才拉着里姑姑，执意要她上床：“姑姑，我只告诉你，你千万别告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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