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十五 起立苍苔罗袜冷，玉阶昨夜有微霜（四）
彼时余老八因颜面尽失，已经服从夫人的安排，到乡下庄子里干活。阿施回来时，肚子里还有奸夫的孩子，听说余老八愿意接纳自己，立刻找郎中开了副烈药，将八个月大的胎儿打下，还觉着自己是贞洁之举，声称要报答夫人恩典，希望到夫人房中当值，惹来府中人人侧目。此事一出，余老八实在嫌丢人，求了主母恩典，举家挪到夫人娘家在京城的宅子看守。
余花花为何变成余鹤渊，这其中还有段曲折。余老八到了将军夫人堂兄的宅院，给主人洗马厩，阿施在后院倒夜香，余花花跟着娘干活，常行走在内宅少爷小姐的房檐下，被小姐的手帕交何家千金看到，带回自己家中送给了庶长兄，那位公子又给余花花改名余鹤渊。
根据何姑娘回忆，当时她家里嫡庶尊卑颠倒多年，她担心将来自己母亲的地位受威胁，看中余花花年纪小，好调教，眼珠骨碌碌转，一看就是给点好处就能收买的。何姑娘便想着，把这丫头放在庶长子屋里，刚好可以培养成内应，掣肘姨娘一伙。
谁知没过三天，阿施做的丑事传到何公子耳中，余鹤渊就被退回来，嘴里还念叨着自己的新名字，被老太太听说，当即下令抽了她十五个耳光——西北府中夫人的大姑娘，正是取名为“渊”。
大约到了皇宫里，余花花以为再也没人知道自己娘的丑闻，又放不下那么个好听的名儿，才在嬷嬷面前狐假虎威，殊不知如同低等妓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脱掉小衣，袒胸露乳，丑态百出，还以为多么充满诱惑。
管教嬷嬷嗓门高，所有人都听见了“小鱼的娘会偷汉子”，从此任谁看她的眼神都多了异样。栀子几个始终坚持明哲保身，对小鱼不排挤，也不亲近；秋菊仿佛抓住了天大的把柄，见不到还好，只要小鱼出现在她眼皮底下，必定要嘲讽一番才肯罢休。其他的人路上遇到，多半会吐口唾沫，让小鱼离自己远点，省得传染一身骚。
“真是晦气，这种人居然也能进宫，你们可都别搭理她，要是她长大了敢勾引皇上，被娘娘杀头，谁跟她说过话，一样要掉脑袋的。”
小燕看得心惊肉跳，不明白为何女孩们对同伴的恶意这样大。然而她也只是心中同情，落在实际行动上，她更趋向于栀子姐姐。小时候蹲在田埂玩泥巴，小燕亲眼见过蚂蚁咬死豆虫。兔子急了尚且咬人，她也担心把小鱼逼急了，对方会不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儿来。
当宫女的日子单调乏味，一眼能看到下一年，每天重复着相同的工作，晨起打扫长街、浣洗衣物、擦拭桌椅门窗，而后吃完简单的早饭，按着分派的活计到各司各局当差，入夜则维持千篇一律的睡姿，直到入宫第三年，仍然有人记不住教训，夜里翻身被嬷嬷逮住，赶到院子里跪着挨打。
不变的只有辛苦劳累。栀子最老实，头年第四个月就进了邓嫔娘娘宫里，和她同乡的彩兰第二年分到尚膳局，回永巷探望姐妹们时，肉眼可见地胖了；小燕一直在永巷住了三年才被指派到花房，连嬷嬷们都以为她就是混日子，等着活到岁数出宫，没什么大造化，熟料一次送水仙花去含章宫，小燕竟然入了崔贵妃娘娘的法眼。
当年初入宫门，挨了管教嬷嬷好一顿收拾，全因小鱼偷看崔贵妃而起。贵妃的盛宠在宫中广为流传，小燕跪在她面前时，也被其身上的气场深深折服。那是小燕形容不出的美貌，说是瑶台仙子下凡也不为过，和贵妃娘娘相比，自己简直成了鹌鹑。
小燕再也没见过小鱼，听说那个女孩仍然住在永巷，管教嬷嬷不肯提携，任凭她自生自灭，她也不知犯的什么糊涂，始终不肯承认自己卑贱，干活的时候不消停，经常在口中念念叨叨，当年在少爷府中如何如何。别人笑话她，怎么不提将军了？她就狠狠剜一对白眼，说自己去过的好地方多了。嬷嬷对她已经失去耐心，连打骂都懒得，几乎在盼着她早日犯事，被主子赐死素净。
含章宫很大，小燕身份低微，只能待在后殿负责打扫。杂役们都浑身穿着旧衣服，擦地的时候需要跪下，春夏则拿着特制的小香炉，将蚊虫或驱赶出去，或熏死扫走，千万不能拍死在墙上身上，让蚊子血脏了贵人们的眼睛。
贵妃宫中不吝用冰，即使伏天也清爽，竹制风轮转起来满屋沁心凉，但那仅限于前殿，奴婢睡在狭窄闷热的厢房里，就算敞着窗也避免不了一身痱子。同住的宫女们入夏便哀叹不断，小燕觉着还好，至少没有虱子，不用担心得了“缠腰龙”活活痒死。
宫里掌事的姑姑姓方，深得崔贵妃信任，待人刀子嘴豆腐心，从不克扣下头宫女太监的月俸。含章宫东南角的鹿鸣堂住着三皇子，都说他最喜欢吃方姑姑做的燕窝鸭子，可刚来伺候的那年，小燕无意间听到，三皇子缠着崔贵妃，想吃母妃亲手做的松黄饼。
她不知道松黄饼是什么，也从没见过崔贵妃下厨，想来那么养尊处优的贵妇人，怎需要忍受灶台烟熏火燎的折腾呢？
方姑姑倒是经常出入小厨房，给两位主子熬羹汤，偶尔剩下点边角，就赏给下人打牙祭。后殿和小厨房离得很近，小燕做事也勤快，灶上大宫女的疼她，给过她一碗鸡架汤。
小燕最喜欢冬天，不像秋天有满地落叶，刚扫一下就被风吹来更多，被方姑姑看见了，总以为她们偷懒懈怠，少不得挨骂。含章宫到处都有地龙，下着大雪也暖洋洋的，皇帝常来找崔贵妃赏雪。正是小燕八岁那年的元宵节，含章宫设宴席接待皇帝午膳，小燕被派到前面擦地板，崔贵妃认出了她。
启仁三年正月十六，杂役宫女小燕进入婪春殿，成为崔贵妃身边人；同年五月初一，入鹿鸣堂，服侍三皇子亦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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