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三）

　　绣雪进门时，和鸣殿已经熄了一半蜡烛，王皇后独自坐在梳妆台前，身上穿着寝衣，明黄色过于刺眼，本不适合睡眠，可唯有如此才令她安枕。

　　崔贵妃冲撞陛下，只被打发出来，甚至没有驱赶，还照样出席元宵宴，王皇后没见过启仁皇帝对哪个女人纵容至这般。虽明知崔氏不可能封后，可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占有，王氏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

　　“娘娘，奴婢已经查看过了，冷宫，银台书院，长阳殿，还有……还有含章宫，都没有异样的。时辰不早，奴婢伺候您休息吧。”绣雪微微躬身，将安神的药茶端进来。

　　王皇后正对着梳妆镜，盖布揭开，映出的是王氏青春不再的容颜。她眼底浮现难掩的狠戾，自言自语般道：“本宫与陛下结发于微时，同甘苦，共患难，但求白头偕老，谁知陛下满心都是崔氏女啊！”

　　绣雪大孩：“皇后娘娘！奴婢该死，奴婢多嘴，可娘娘就算对贵妃不满，也要当心隔墙有耳啊。”

　　“你没看到她们的嘴脸吗，一个个都想巴结崔氏，谁会在意高阳宫。”王氏不屑一顾，“人往高处走，本宫不怪她们，本宫是心寒，夫妇一场，最后也只剩下夫妇，本宫的孩子们，也逐渐失了父皇欢心。绣雪啊……”皇后回头，招呼大宫女走近点，破天荒拉起她的手，“你这么年轻，还有好长的路要走，本宫害你背叛了太子妃，你一定有怨恨，本宫请求你，无论……”

　　“皇后娘娘言重，奴婢怎么敢！”绣雪慌慌跪下，眼泪立刻充斥眼眶，“奴婢危难时，是您给了银子，又将奴婢收留进来，免了被太子妃赶出宫，您对奴婢有恩，奴婢不敢恩将仇报。”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不可谓不坚贞，但王氏不为所动，伸出手指让大宫女噤声：“你也知道，本宫不爱听漂亮话。你的父亲终究没能救回来，还伤了你母亲和康家的主仆之谊。林姑姑老了，本宫身边缺少一个贴心的人，你就很好。你放心，本宫不会让强迫，只希望你做个抉择，愿意留在高阳宫效力，还是想出宫去，陪伴你的母亲？”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渗进嘴角，滋味咸涩不堪。绣雪已然无从选择，嘴唇颤抖不止，半仰着头，犹如最虔诚的信徒在追寻神明救赎。

　　“奴婢无颜面对母亲，更没有别的去处，奴婢愿意追随娘娘，做您最忠诚的奴才，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王氏的脸在烛光下分外温和：“傻丫头，净说胡话，宫里头最忌讳死啊、活啊的。本宫说到做到，只要你忠心，高阳宫就是你的靠山，你安心做事，本宫不会让别人看轻你。”

　　另一半蜡烛也熄灭了，只留暖阁床头两盏小灯，绣雪在外面守夜，宫中烧着地龙，一点也不冷，她还是蜷缩手脚，试图将自己藏进墙角，不为人所发觉。偶尔有当值的小宫女路过，步子很轻很轻，仍令绣雪警觉，连身下垫的羊毛毯子都好像失去温度，和地砖一样坚硬冰冷。她穿了长袄，是王皇后新赏赐的，棉花十分厚实，袖口都镶了风毛，皇后说，要是夜里实在冷，就回屋里去睡，尽管换别人来守着。

　　她之所以这样开恩，正是因为知道绣雪不会，也没有那个胆子。东宫左右回不去了，绣雪的母亲送进书信，说康家没有为难，还赏了烧埋银钱，让他们料理完后事就搬走，自去谋生。

　　能做到这个份上，康家的确仁至义尽，连信件都是借太子妃之手递进宫。如今，服侍在康承君身边的宫女叫婉秋，说起来不大好听，罪奴出身，祖父曾经是个小官，因为贪污下狱，连累子孙。婉秋的爹受过康大人一碗饭，结下恩情，大宫女绣雪背主，婉秋就从浣衣局被提了上来。

　　那是个长相清秀的女孩，绣雪打过几次照面，今夜宫宴，也是婉秋替太子妃辖制着凌蓉蓉，康承君似乎对她很放心。旧主身边有了得力新人，绣雪也为其高兴，但愿看在太子的面上，皇后对嫡亲儿媳不再苛刻，两宫能和平相处，自己以后日子也好过。

　　“姑姑……姑姑，绣雪姑姑。”

　　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叫喊，绣雪赶紧起来，出去问怎么了。小宫女害怕吵醒了皇后，拉着绣雪到走廊下，说是长阳殿来人叩门，八公主闹起来，逼迫宫人们放她出去。

　　小宫女快要哭出来：“公主拿着剪子，踩在香案上，谁也不敢靠近。连翘姐姐去劝，也被划伤了，整个长阳殿乱成一团，两位皇子哭个不停。连翘姐姐让奴婢赶紧去颐安殿，求陛下拿主意，可华公公说，陛下不管这事儿，要奴婢来高阳宫，请皇后娘娘出面。”

　　听到是八公主，绣雪脑海中“嗡”的一声炸了，毫不犹豫跑回暖阁，轻声呼唤皇后醒来。王氏睡得不踏实，早被开门吵醒，揉着额角听绣雪道清缘由，不由得长叹息，吩咐侍女更衣，备轿。

　　“儿女都是债，晨曦并非本宫亲生，却也不得不为她考量。”王皇后两眼酸痛，让绣雪拧了一条湿帕子按着，“拿两盒燕窝，让孙连翘留着，用牛乳炖了喂两位皇子，再看看本宫的安神茶还有没有，都带上。”

　　绣雪刚从隔壁拿来大氅，忙不迭又分派宫女去取东西。王皇后还在吩咐，让她去把小厨房的人叫起来：“对了，华沐是不是说，陛下还在批奏折，快，叫珍珠熬一碗山药枸杞粥，送到颐安殿去。”

　　软轿已在门口等候，去往长阳殿有段距离，冷空气扑面而来，冻得绣雪脸蛋通红。小帘掀开，王皇后递出来一只手炉，银丝炭暖烘烘，套着鸳鸯戏莲叶的炉套，透过间隙可以看到里头火星微微发出红亮。

　　“多谢娘娘。”绣雪接着，稳稳抱在袖中，温暖从手心流向周身。走到长阳殿对过，有什么东西落在眉心，大宫女伸手去摸，居然是细细的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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