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一章 月色（上）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州来山庄的月亮永恒如斯，尹淮安身边姬胡拥坐，每人一件白狐狸皮米日缎里大氅，里头是家乡打扮，头发金灿灿披在肩上，娴熟地唱着中原的曲子。山庄主人换了第二壶酒，却丝毫不见醉意。
桌上有两只蒸笼，红的是樱桃饆饠，黑白相间的是双酿团，大约因为火候有点过，糯米皮儿撑破了，露出黑芝麻和花生仁馅心。点心配酒不成滋味，沈渊面前单独摆了壶茶，一个年轻的女孩站着服侍，从头发到衣裙都和绯月、绯云没有区别，可那双眼睛碧莹莹如宝石，仍然昭示着她也是胡人女子。
“要没什么事儿，住到惊蛰再走吧，有哪里短缺的，要是我在忙，你就和薛妈妈说，让她着人给你置办去。”尹淮安顺走一块糕团，状似漫不经心道。
沈渊愁眉不展：“我也喜欢这儿，可我心里不踏实，要是哥哥回信，我不在楼里，错过了，那可如何是好。”
不同于陌京城中车水马龙，山上的日子是安静的，泉眼四季长流，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很不需要为生计而苦恼奔波。沈渊为家书之事苦恼已久，虽寄回一封亲笔，委婉表达了顾虑，却犹如石沉大海，没有收到回音。她夜里无法安枕，还是墨觞夫人想了法子，用酸枣仁和红花煮蜂蜜水，晚饭后喝下，可以稍作改善。
这年的雪季结束得很早，没出正月就开始下雨，细如牛毛，出门行走甚至不用打伞。沈渊怕冷，又贪心景色，绯月给她换上厚厚的斗篷，坐在廊下看了两个时辰，棠苑篱笆下种着些小花，喝过几场雨水开始发芽，绿色星星点点，大有蔓延之势。
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雨夜，小银铫子中煮着蜂蜜水，颜色澄澈，味道格外香甜，介于荆条和枣花之间。绯云说，是州来山庄送的春礼，尹淮安在蜂房新修了地龙，又搭建竹架，将鲜花养在里面，冬天也有新鲜蜂蜜吃。
“昌平小哥说了，尹先生特别嘱咐的，不让赶着告诉姑娘，怕倒春寒，万一姑娘想去玩儿，路上再冻着。”绯云熄灭炉火，将剩下的蜂蜜水倒出来，放进暖笼存着。
“他心思最细，却显得我不记挂他。”沈渊淡笑，挑帘看看月亮，“年都过完了，我也没去山上看他，连世欢楼我都进了好几次。州来山庄桃花开得早，你告诉绯月，收拾收拾，过两天咱们就走。”
车马如约进山，沈渊计算却有误，尹淮安几乎找遍整座山头，也找不到一枝含苞待放，有几个骨朵都算罕见。山庄变化不大，庄主终于舍得将到处晒的苞米辣椒收起来，好好的宅子不再充斥着土地主气。孔明车拆了，尹淮安不肯说为什么，老方头和两个儿子也三缄其口，沈渊私下叫来薛妈妈，软磨硬泡总算问出了缘由，也明白了为何尹淮安宁死不提。
“嗐，没什么不能说的，就是那沟里水温暖，招了好些鸟儿，整日里飞，鸟粪就落在孔明车上，难看得很。平常少有人去，庄主有次请客，一时兴起过去欣赏，这不就……就丢了面子。”
薛妈妈快人快语，逗得绯月和绯云捂嘴直笑。沈渊忍住了，请管事妈妈先下去，作势瞪丫鬟们一眼，心想人走远了，自己也笑出声。
这天庄上理账，尹淮安白日忙碌，二人之间无需客套，午饭便没有一起。临近傍晚，昌平来后院有请，席面设在摘星阁，地势高又视线开阔，外面修建有凉亭，抬头就是浩瀚星河，名不虚传。
高处不胜寒，沈渊穿了袍子，另让绯月带着斗篷，尹淮安也吩咐人将炭火烧得热些。饭菜可口，于是关于西北的那些烦心事没有在饭桌上被提出来，直到最后一道汤羹出锅，掌勺厨娘亲手送来，燕窝用清鸡汤炖煮，吸满汁水，入口便滑进喉咙，柔嫩轻盈胜似琼脂。
“京人爱用甜的燕窝，放红枣、冰糖，多加龙眼出味道，只有在你这儿还能尝个新鲜。”沈渊掩着帕子漱过口，莫名生出一顿感慨，“其实吃这东西是为滋补，一味地贪鲜美，吃到口舌生疮，身段臃肿，反而得不偿失。”
尹淮安正同昌平嘱咐什么，听沈渊说话，回过头轻快道：“一碗汤而已，你要是习惯吃甜的，明日叫薛妈妈再做。不过，你说的大约不是燕窝，妹妹，放宽心吧，你哥哥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将来新嫂进门，必定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不会连燕窝如何烹调都不清楚。”
沈渊笑了：“那可要下聘前就讲清楚，把人家娶进门是做厨娘，没有坐等吃闲饭的好处。可怜我那哥哥，这辈子只怕娶不上媳妇了。”
蒸笼上桌，春桃掀开盖子，赫然是薛妈妈做的糯米点心。尹淮安示意下人们出去，连绯月和绯云也不留。真正只有二人相对，州来庄主才肯说出心声：“我不想吓唬你，更不希望你烦恼，可是阿渊，你得知道，沈兄肩上担子极重，他比你更清楚他的责任所在。他既然专门写信告知你，只能说明，他必然已经深思熟虑过，要与这位丁家姑娘有所发展。”尹淮安一口气说了好长的话，看到沈渊面色逐渐沉重，似乎有所不忍，但还是坚持讲下去：“阿渊，你不要难过，我并非危言耸听。请你记住，你哥哥很有担当，无论如何他都会保护好你，至于他的感情、他的选择会带来什么后果，他也可以自己承担。如果将来有一天，你们因此意见相悖，我希望你记住我今天说的话，不要和沈兄争执，伤了手足之情。”
字字句句无一不是发自肺腑，尹淮安对沈家兄妹情真意切，酝酿了满肚子的话，到嘴边却不够表达。他知道沈渊能听懂，可不敢肯定对方是否愿意接受。甚至尹淮安也不能确保，数年未见，沈小将军心境一如从前——那又如何呢？他能做的就是信任沈涵，还有尽自己最大努力安抚沈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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