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六章 淑慧

　　书房中不设熏炉，一应香味均来自于窗沿的腊梅花和沈渊的衣服，绯月用的是栀子，头一晚长袄挂在右稍间，铜鎏金三脚凤尾花炉彻夜未歇。沈渊在暖阁躺了半个时辰，直到脑海中最后一丝愁绪消弭才起来重新梳洗，还让绯云做了杏仁酥饼，显然有备而来。

　　昌平很幸运地被打发去给老方帮手，不用杵在两人跟前遭嫌，尹淮安昨日还忙得脚不沾地，今天就格外清闲，沈渊不来，他就耐心等着，批完的账本都垒起半个手心那么厚，主仆三个终于粉墨登场。

　　沈渊穿红色向来很漂亮，尹淮安给足面子，看直了眼。

　　“不认得我了么？这件青狐肷还是你送我的。”沈渊嗔怪道，从丫鬟手中接过食盒，放在书案一角，“绯云做的酥饼，我看见小厨房有新剥的杏仁，让丫头做了一点，带过来你尝尝。”

　　尹淮安合上账册，略微收收笔墨，让沈渊自己找个地方坐，若要喝茶也尽请自便：“茶叶都在下面屉子里，要是想喝甜的，架子最右边第二层是龙眼干，还有雪片糖。”

　　沈渊挨着窗坐下：“都不打紧，我和昌平说吃了早饭就来，你见着我，怎么不问问我什么去了，来得这样晚？”

　　“反正你在庄子里，做什么都安全，我没必要拘束你。”尹淮安将最后一张笺草铺平，横竖叠几道压紧，夹在刚刚掀开的那页，“正好，我还有几本账簿要看，顺便等你。说吧阿渊，找我什么事儿。”

　　墙角铜壶中装着昌平准备的热水，刚好可以用来泡茶，绯月与绯云将茶具依次摆开，杏仁酥饼放到桌上，尹淮安过来陪着沈渊坐，随手掰半块点心咬着。

　　“滋味真不错，火候恰到好处，这丫头跟着你就好，可别让别人要走。”茶还没泡好，尹淮安有点噎着，沈渊赶紧让绯云倒杯水，见他捂着嗓子窘迫，不由得掩唇而笑：“慢点儿吃，又没人和你抢。我没什么大事，就是听说你禁足了胡姬，想来看看你好不好。”

　　“我还当是什么，几个胡姬而已。”尹淮安一手捏着酥饼，一手将清水杯放下，提起胡姬语气满不在乎：“说来也可惜，被我送走的那个性子最温顺，从来没有乱七八糟的心思，你不知道吧，她的祖母是苍梧人，所以她生下来就有一个中原名字，叫淑慧。”

　　秋日宴上曲艺惊鸿，沈渊对那两个女子印象不错，本就为之惋惜，此时更要追问：“是吗？是那个吹觱篥的，还是弹琴的？她们都是西域长相，我竟看不出谁有中原血脉。”

　　尹淮安点点头：“是弹桑图尔琴的那个，你是女子，有些地方注意不到，她的……身量，和纯粹的胡姬还是有所区别。”

　　话音未落已经不妥，自知闯了祸，州来庄主迅速放下点心，站起来双手高举茶杯，郑重其事道：“在下口不择言，瞎三话四，不知好歹厚颜无耻，今日以茶代酒赔罪，万望姑娘见谅，今后必定痛改前非，再不敢信口雌黄。”

　　“噗嗤”一声，姑娘早就笑逐颜开：“淮安是在掉书袋么？换成别人，活该你被骂登徒子，幸亏我知道，你呀，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我才懒得跟你计较，可是请你记住教训，万一将来同哪家姑娘相看，又不小心口无遮拦，你被笑两句不碍事，只怕山庄就此门可罗雀。”

　　丫鬟们及时送上茶水，尹淮安点点头，顺势坐回去：“无所谓吧，我本就无心娶妻，也不喜欢那些虚与委蛇的人、自命清高的人踏进州来。”他拿起另外半块杏仁酥饼，与方才不同，借着茶香用心品尝，“杏仁是用盐炒过的，用来做点心不会过分甜腻。你的丫头有心了，你喜欢吃甜食，可得当心牙。”

　　沈渊报之以侧目：“这是做给你吃的，与我什么相干。”

　　尹淮安道：“刚刚提起淑慧，阿渊，我不和你胡说，她是个好姑娘，心地善良又朴素，可恨生不逢时，她那位祖母是暗娼，淑慧也因此被看不起。后来她的祖父战败了，全家沦为奴隶，男丁死了半数，女眷或被玷污，或被贩卖，淑慧长得好，所以被送到中原，待价而沽。”

　　陌京的苦夏数度令淑慧晕倒，昏迷中，州来采办的婆子相中了她，和另一个美人同车载回山上。她的祖母曾在家中住过几年，教会她中原语言，淑慧得以读懂了主人声色犬马之下黯然神伤。从此州来不是囚笼，玉瑕山丰美的景致几乎几乎救赎了她，奈何命途多舛，同伴的死亡将她拖下地狱，她都来不及反应，就被生拉硬拽着下了山，从此生路渺茫，凶吉未卜。

　　淑慧没有做错任何事，甚至曾讨得尹淮安欢喜，一度独宠，惹隔壁院的汉人姬妾们羡慕不已，可她被赶走的理由如此荒唐——尹淮安觉得晦气，仅仅因为觉得晦气。

　　“那，你有找过她吗？城中胡姬不多，应该不难找。”沈渊默默听完，提第一个问题，得到尹淮安摇头：“我根本想不起来她，今天那几个不安分，我才念她的好，安静，本分。这么久了，只怕她早就不在了。”

　　沈渊投给对方安慰的眼神，也拿了酥饼，轻轻咬一口，碎杏仁咸鲜，水油面皮松脆微甜，和从前吃的确有不同。绯云候在边上，注意到主子在袖子里向自己做了个夸赞的手势，心中顿时美滋滋的。

　　耳畔州来庄主犹在讲述，尹淮安没有生气，只认为好笑，那三个胡姬实在愚蠢，异邦女子怎可上台面？贪心不足，竟还要威胁昌平，言论滑稽至极，大约她们以为，对付西域奴隶主的那一套，用在中原男人身上也有奇效。

　　“不过，你屋里那个，我瞧着还好。”尹淮安倒着茶，终于想起还有个最小的，“兰花年纪小，没那么多心眼，在你身边合适。另外几个你别问我，我没想好怎么办，说到底她们也可怜，举目无亲，任人践踏，只能出卖肉体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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