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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情义成网


  随着金雁尘一行人的离去,刀光剑影的庭院转瞬变得空荡荡。素衣瑟缩在墙角,面对着满院子死人,恐惧像黑暗一样无边无际地罩来。

  再也没有人能够保护她,常纪海不能,常千佛不能,就连这些天来拼死相护的金渭来也扔下她走了。

  地上人影一晃,素衣尖叫起来,想站起来跑,然而腿脚发软,又跌了回去,一双大手扶住了她,急声道:“素衣别怕,是我们。”

  素衣抬起头,惊疑不定地看着来人,许久才扑到来人怀里,嘤嘤地哭起来:“毓敏叔叔,我想回家。”

  东侧厢房的门也打开了,昭晖一头长发散乱,正俯首往下看,眉眼里皆是冷意,良庆躬身道:“属下良庆,奉老太爷之命,前来迎接少夫人。”

  昭晖没好气道:“谁是你们夫人。”满目里不屑,转身“嘭”地一声用力将门甩上。

  良庆愣了一愣,就听素衣抽抽搭搭道:“她是昭晖姐姐。”

  良庆道:“那你嫂嫂呢?”

  这回轮到素衣发蒙了,怔了许久,才意识到他说的是金戈云,先是茫然摇头,突然脑海里画面一闪,脱口道:“我见过她,她刚刚在这里。”话未说完,良庆一振袖,上了二楼,高声又道:“属下良庆,奉命前来迎接少夫人。”

  房屋内寂静无声,只有灯光摇晃,窗格明暗。

  良久,一道清冷冷的女声自门背后传了来:“老太爷何日来建康?”

  良庆道:“前日。”

  那声音又问:“老太爷怎知我在此?”

  不仅良庆,连毓敏脸上也现出迟疑之色,道:“等夫人见过老太爷,亲自问他老人家也不迟。”

  短暂的静寂,那声音更加冷淡,却没了先前的咄咄之意:“你们是来迎接我的,还是奉命押我回去?”

  “全凭夫人。”

  话已至此,再说下去未免无趣了。良庆的名号不甚响亮,但良庆的本事金戈云不是不知道。常家堡的两位公子横死漠北后,良庆前往敛尸,一剑三天,枭了禅宫四十八项首级,到了第四天,佐佐木不得不妥协,亲手结果了自己的小舅子,此事才告一段落。

  在此之前,金戈云曾受命前去刺杀良庆,同行三人,只有她因为年纪尚幼,良庆出手留了余地,才拼死逃了回去。

  果然门一拉开,良庆的脸上便现出震惊之色。

  金戈云不是绝色,但绝对能令人过目不忘。时隔过年,她的模样起了变化,但周身一股飘渺气却没有改变。长睫下一双深瞳,如寒潭,能看到人心底去。良庆认出了这双眼睛,心中一时震动,良久才缓缓抬手,垂头拱手道:“在下良庆,见过少夫人。”

  金戈云也不应他,也不驳他,道:“请二位少等片刻。”转身进了门,门开合带起的风吹得烛火摇曳不定,明明灭灭地在她脸上扑跳着。

  方君与看着她,她看着方君与,但两人想的却不是同一件事。

  方君与道:“丫头,你不能回洛阳。”

  金戈云道:“我知道,但现在,能有什么办法。”

  方君与转身打开了窗户,顺手拿起了桌上的长剑,道:“你先走,我和昭晖拦住他们。”

  金戈云站着没动,他们心里都清楚,方君与拦不住良庆,昭晖也拦不住毓敏,就算合他们三人之力,都不可能有任何胜算。方君与低下头,眼里的懊恼自责满得快要流出来,却听金戈云笑了一下,抬头轻声道:“君与,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遇见你是老天爷在厚待我,直到今天,我还是这么认为。可你遇到我却是桩大不幸。我从前让你痛苦,但今天,不该再成为你的灾难。”

  方君与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他害怕她这样的笑容。该哭的时候她常常就在笑,她一笑,他的心里就像开了裂口。

  金戈云还是看着他笑:“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你也要答应我,善待自己。找到昭阳,就把她带在身边……不要怪我乱作主张,实在她,太不容易了。”转身就走。

  昭晖上前一把拽住她,道:“试都没试过,怎么知道走不掉,难道你真的是看上了常家几个臭钱,迫不及待地要去做夫人了?”

  方君与喝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昭晖也怒了,高声道:“我为什么不能说。常千佛不是很能耐吗,现在他家里人都打上门了,他倒是在哪里?”

  金戈云道:“你有怨气,何必指桑骂槐。”

  昭晖道:“我就是有怨气。昭阳说我误会你了,我倒要问姑娘一句,当日那一剑,难道是谁逼着你刺下去的吗?”

  金戈云道:“当日之事,我不后悔。”

  昭晖像胸口重挨了一记,身体晃了一下,咬牙死死地瞪着她,金戈云却不再看她,转身拉门走了出去。

  素衣走在金戈云身后,忍不住地频频回头。她跋山涉水地来找一个人,为什么找到了却不认识了?她认识的那个人,明明是温暖的,会笑的,一身白衣如同天人闯进她的世界。怎么会是眼前这个冷若冰霜的男子。

  素衣走出很远了,回过头,看见方君与还站在那里。但她知道,他的眼里,永远也看不见她。

  金戈云进门前,毓敏嘱咐她:“一会不管老太爷说了什么,还请夫人看在公子的份上,不要和他起冲突。他年纪大了,又受了伤。”金戈云想,他说得这么委婉,是害怕自己一怒之下会和常纪海动手吧。

  当然怒。

  但是当她看到常纪海的时候,所有的怨怒一瞬间都提不起来了。那个老人,比她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还要老,须发皆白,坐在一个由铜碗摆设而成的大阵里。金戈云本身是个布阵的高手,颜柳两家的天兵阵,何等奇诡,她只用了三个月破除。可是这个阵不取巧,处处显拙,反令她无处下手。

  常纪海睁开眼,缓缓道:“这个阵,叫方乾阵。”

  天地合四方,万物生,果然是大巧大拙。

  经他一提点,金戈云心神略定了定,迈步向阵中走去,铜碗里燃着烛火,在她脚下自行开合,将她引到常纪海对面的蒲团上。她盘膝坐下,伤肩扯动,不由微微蹙了一下眉。常纪海徐徐阖目,片刻后,骤然睁开,伸手向金戈云肩头扣去,金戈云是杀手,杀手的直觉最为敏锐,也许那一瞬她感觉到了常纪海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所以她没躲,任由常纪海的手掌覆在肩头,一股温热气流缓缓注入伤骨,渐至于灼热,仿佛皮肉骨血都在沸水里翻腾,慢慢地失了痛觉,却清晰地感觉到碎骨正一片片从皮肉里抽离,缓慢地移走聚合。

  常纪海另一只手抬起,无数细小的光影从手掌发出,像连绵不绝的雨丝,刷刷打进后肩,穿针过骨的声音,钝而刺耳,在耳边激起一片嗡嗡声。常纪海一松手,包绕在金戈云肩头的浑厚真气骤然消失,只余钝痛,一掌拍下,一股冰凉湿意带着沁鼻药香迅速穿透肌肤,渗到深处。

  金戈云被这股寒意一激,意识回转,见常纪海满头大汗,一只手拄在地上,地面的青砖已湿了一大片,情急扶住他,叫道:“老太爷。”

  常纪海缓慢地睁眼,声音微弱,道:“识穴位吗?”见她点头,伸手递过一根银针,金戈云接过针,跪在他身后,照他说的依次刺穴,片刻后,常纪海果然呼吸均匀,面色也渐渐恢复如常,问道:“是千佛教你的吗?”

  金戈云又点了点头。

  常纪海道:“我记得你从前不是这么不爱说话的孩子。你外公说你金家最活泼的一只百灵鸟,全家上下,都爱听你唱歌。”

  他叹了口气:“他忘了,你是穆家的孩子啊。”

  金戈云想到金震岳在世时,那些合家欢乐的场景,心中痛得难当,默默站起来,退坐到蒲团上。

  常纪海道:“你外公,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可是每一个做成大事的人,手上不可避免地会沾上血。他手上的血,不比你父亲少。”

  金戈云沉默片刻,问道:“老太爷手上也沾过血吗?”

  常纪海道:“我首先是常家的家主,一个父亲,祖父,其次才是一个医者,我的手上,也有不干净的血。”

  他缓缓眯起眼,陷入回忆里:“我从前啊,有个女儿,她年轻的时候爱上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贪图她的钱财,还让她怀了孩子。可是我这个傻孩子啊,她鬼迷了心窍不肯回头,有一天,她就再也找不到这个男人了。”

  金戈云沉默了一会,问:“那您的女儿后来怎么样了?”

  常纪海道:“疯了。”

  疯了,简短而平静,蕴着一种巨大的不动声色的冷酷。金戈云心口突地一下。常纪海又道:“他们都说她失踪了,其实是有人把她藏起来了。这个人,你认识,就是龙虎堂的柳宿天。”

  金戈云一惊,倏地睁大眼。常纪海道:“我知道,你把他杀了。因果循环,这是他自己种的果,不怪你。但他对贤儿,是真的好。”

  他的双眼微微眯缝起,目色混沌,神态苍老,只有在这时候才能看得出,他对于自己一手逼疯的女儿,仍是怀着深沉爱意的。

  金戈云沉浸在这巨大的震动中,脑海里旧事一幕幕地翻滚,喃喃道:“当年…如果…”

  她说得很含混,但常纪海无疑是懂的。正因为懂了,所以他没有说话。

  金戈云仿佛迎来一个迟到的真相,眉目蹙起,很是痛苦,问道:“千佛……知道他姑姑的事吗?”

  常纪海点头。金戈云低下头去,长久的沉默之后,她终于恢复了心绪的平静,低声说道:“来的路上,我想到一件事情,老太爷既然早就来到了健康,为什么会找不到素衣?别人可能找不到,但老太爷您怎么可能找不到?”她停了一下,头一次对自己说的话感到不自信,但她还是说了出来:“也许,因为素衣姑姑的事情,您已经不太相信什么人,所以您迟迟没把素衣救出来,就是想看看金渭来究竟能为她做到什么程度。”

  常纪海叹了口气,没有反驳:“素衣的母亲生她以前得过一场怪病,所以这孩子并不聪明。常家堡不能保护她一辈子。”他看了金戈云一眼:“你愿意出手救她,我很高兴。”

  “如果我没有出手,我现在是不是已经死了?”

  “我相信我的孙子不会看错。”

  金戈云看着满地摇曳的烛火,忽觉得满心疲惫,静静道:“老太爷,有件事情,我不想再花力气去证实了。所以想问问您,君与的事,是不是一开始就是您为我设好的局?您对付不了您的孙子,所以只好从我下手。同样的,您说服不了他,只好设法将他调开。让他以为您在韶州,其实您早就在建康等我了。”

  常纪海点头。

  金戈云一笑,脸上明晃晃的烛火跳跃,是刻骨的寂寥:“老太爷,您知道吗?我十一岁就成了一个杀手。但我杀人,从来不杀人的心。您不能因为您是千佛的爷爷,就这么对我。要知道,我这一辈子,天弃人厌,真正对我好的人,没有几个,可您却要他的命。”

  常纪海道:“他并不是我的敌人,过了今天,他会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方君与,而是怀安之子,方远。”

  金戈云笑得愈发苦涩:“您的条件?”

  常纪海道:“我没有条件。我希望你能回到常家堡,做常家的当家主母,但不是作为条件,而是为了我的孙子,心甘情愿地回来。”

  他说道:“四小姐,你了解你的丈夫吗?他有一身的武功,一身医术,他悬梁刺股学来的这些本事,不是为了有朝一日隐逸山林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他的使命,是将来要挑常家的大梁,是要悬壶济世,扶这满天下的贫病苍生的。可他为了你,放弃了这一切。

  你觉得他真的快乐吗?”

  金戈云默然,常纪海说的这个问题,她不是没想过,却从来不敢深想。或许她潜意识里是觉得,即便有一天真到了不得不做决定的时候,也应该是由常千佛来决定,她跟着迈步,不该由她亲手将自己丢回到这个漩涡中。

  所以她跟他说:“你在哪,我在哪。”

  可是她难道没有私心吗,她说这话的时候,内心里依然笃信他是舍不得伤害她的吧?

  常纪海站了起来,拄着蒺藜木杖颤巍巍地走远,大阵里的灯火依次熄灭,金戈云陷入黑暗里,听见常纪海远远地站住同她说话:“如你所想,千佛一直都知道她姑姑的事情,所以他才会离开你……四小姐,这个男人,远比你想象的要爱你……可你,是真的爱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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