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归隐

　　这是川蜀最南边的一片深山。

　　群山万壑，高耸绵延，隐没在一片浓淡深浅的云雾里。连山远雾，山岚起伏，于一片遥遥白云天际飘渺浮动，亦幻亦真，浑似人间仙境。

　　大山深处的一座山脚下，坐落着一个不大的村庄，世世代代居住着当地的彝族人。依山傍水，结群而居。因为地处偏僻，人们很少与外界相往来，耕织渔猎，过着简单而平静的生活。

　　但最近发生了一件事，打破了村子里的平静。

　　有一天傍晚，人们干完活回来，竟然在村头看见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人。村庄闭塞，已经好多年没有外人出现。年轻人被一大群人围着，不但不惊慌，反而显得很高兴，问了许多关于天气衣食住行之类的问题，之后便离开了。

　　大约半个月后，年轻人又回来了，与他同行的还有两个顶漂亮的姑娘，三个人上了山，垦地伐木，忙忙碌碌半个月，竟盖出了几间像模像样的房子。又开垦园田，扎种篱笆，在山腰上起出一个规格不小的院子。

　　人们对于这样奇怪的一家子，起初是好奇，后来熟了，终于打听到这个样貌好看的年轻人姓药，叫药生，是个走乡串门的郎中。跟在他身后身材高挑的姑娘，叫云林，是他的妻子。另一个则是妻子的婢女，唤作梅心。人如其名，这个叫梅心的姑娘，不仅人长得好看，性格更是温柔，正巧她爱穿黄衫子，启齿一笑，整个恰如盛开在风中一朵暖洋洋的腊梅花。

　　郎中的妻子则很少抛头露面。人们只有上山去求药时，才能看见她。她总穿着一身绿色的棉布长裙子，头发高高地绾起来，像堆在脑后面一团乌黑的墨云，长眉烟目，静静地垂手立在一边。

　　有时她也会上前，给郎中添茶，拿他想要的东西，有时也会给看病的村民沏茶。只是不怎么说话，偶尔郎中同她讲话，她垂首低语两声，嘴角一动，便露出两个凹下去的梨涡，深浅荡漾，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

　　人们总觉得郎中的妻子很奇怪，至于怪在哪里，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在这个远离了世俗尘嚣的地方，他们当然想不到，在大山的外面一个世界，叫做江湖。而这个眉眼冷淡的女子，曾是这个江湖最惊才绝艳的杀手。

　　而郎中药生，他不叫药生，却有着一个天下习医人都景仰的姓氏——常，妙手回春，救人无数。

　　常千佛来到这里后的第三个月，山里开始下雪了。鹅毛团大雪落下来，铺满山间的道路，极目而望，是一片望不到头的苍白。等到第二年开春，山头的积雪化开，终于看到一冬不曾见的绿色，半山腰却出现了更为苍茫壮观的景象，大片大片的白，如同严冬里不肯化去的积雪，堆在一片苍山翠林间，莹白深绿，砌玉堆琼，美得撼人心魄。

　　那是郎中为妻子亲手栽种下的梨花。

　　三月春寒尚重，颇有些砭人的意味。金戈云坐在门外的秋千上看书，因为常千佛的叮嘱，又在身上披了一条薄薄的毯子。她现在诸事都得听常千佛的，常千佛让她吃药，她就算觉得自己没病，也绝对拗不过他，不过她的脸色确实一天天见好，甚至不那么畏寒了。

　　常千佛又嫌弃她笨手笨脚，很少让她做什么事情。他翻地，汲水，在门前搭桥，她蹲在一旁看，样子很是懊恼，不甘心地辩驳：“从小到大，就只有人夸我聪明，你是第一个说我笨的。”

　　“哦。”他了然点头，一副深思的样子，她正得意，他又悠悠地接上一句：“只能说，他们比你还笨。”

　　金戈云气得大翻白眼，常千佛便笑起来，笑得都停不下来。昭阳在屋后面，也被他的笑声引了来，看金戈云一脸的怏怏不乐，掩嘴笑道：“姑爷，你就让姑娘搭把手吧，不然她真要闷坏了。”

　　常千佛很有气概地一招手，道：“过来。”

　　金戈云乐颠颠地跑过去，他伸手递过来一把锤子：“拿稳了。”金戈云的白眼珠简直要翻到头顶上去了。

　　她现在几乎没什么事可做，也不想练剑，便从常千佛的箱子里翻他的书来看。都是些复杂难懂的医学药理，她虽然聪明，看得也着实费劲。常千佛不许她在荡秋千的时候看书，她就故意坐到秋千上，只等他出一现，一蹬脚，秋千便高高地荡起来，他浓眉紧锁地站在秋千架下，最后笑着摇头。

　　此刻她倒是十分安静，卷着一本书，低眉垂眼地坐在树下，只有两排纤长的睫毛偶尔会颤动两下。偶有微风吹过，梨花如雪落，遮了书上的字，她也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拂开，继续看着书。因为绾了发，一大截后颈子便露在外面，长而白皙，在如墨黑发的衬托下，亮得晃眼。

　　对于她绾发这个习惯，常千佛曾说过，他觉得披着头发的样子同样好看，也省得一截脖子露在外面，凉凉地不舒服。金戈云低着头若有所思，隔了好一会，才静静地开口：“我听人说，女子嫁了人，是要把头发绾起来的，我喜欢现在这样子，嫁给你，是你的妻子。”

　　她说话的样子少有地认真，一字一字说得极慢。常千佛觉得，她从没有哪一次说话，说得像现在这样快。他还在愣神，她已停下来，目光笃定地看着他。

　　他也笃笃地看着她，然后低头，狠狠地吻住她。

　　有时候也觉得奇怪，明明天天在一起，怎么总感觉不够一样。半夜里醒了，习惯地要抬一下手臂，感觉到臂弯里的重量，便觉得无比地安心。蜷在怀里的这个女子，她是那样的小，抱他抱得那样地紧，就像他是完全属于她一样。他想：哦，是真的，他真的娶了她了。

　　等太久，得来竟觉恍惚。

　　金戈云似乎有所觉察，抬头看过来，正好看见他对着自己愣愣失神，不由笑道：“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神，墨汁都滴下来了。”

　　常千佛低头，果见素白的纸张上一团漆黑的浓墨，笑了笑，将笔搁置在笔枕上，冲她招了招手，笑道：“过来。”

　　金戈云抓住秋千绳，轻盈一跃，从秋千上跳了下来，走上前去，被他伸手揽坐在怀里。薄毯从肩头滑落，常千佛伸手抢住，双臂合围过来，也不说话，只静静地抱着她。

　　对他这一点金戈云习早已习惯，任由他抱着，下巴静静地支在他肩上，看着他身背后的满树繁花，若有所思。

　　常千佛道：“你在想什么？”

　　她脸上的笑容有些孩子气：“我在想，有没有一种办法，可以把人变成石头，一千年一万年都动不了，若是可以，你会觉得开心么？”

　　他扭过头，兴味颇浓的样子：“你想变成石头？”

　　她点头：“嗯。”

　　他笑了起来：“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金戈云身子动了一下，他这才松开了手，让她坐得更舒服一些，顺手接过她手里的书卷，看了一眼，笑道：“看的倒挺快。”

　　金戈云苦恼道：“已经很慢了。我以前只道习医是件顶容易的事情，想不到要看这么多书，还这样艰深，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学得会。”

　　常千佛道：“若真那么容易，岂不人人都成了大夫。”他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头：“你呀，真犯不着这么苦恼。当闲书看看就好，不见得非要多么厉害。不是还有我么？”

　　她脱口道：“万一哪天你也生病了呢？”

　　“我生病了也可以自己把脉啊。”

　　“那要是不能把脉了呢？”她戛然声止，见常千佛眉梢微挑，心虚地四下顾盼，远远的枝头一只深黑色的燕子，正低头啄着翅羽，如蒙大赦，指着那燕子雀跃地叫起来：“哇，千佛，你快看，那里有一只燕子，翅膀还会动的。”

　　常千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声音轻飘飘地：“噢？你从前见过的燕子，翅膀都不会动的？”

　　金戈云脸都涨紫了，嘴角一抿再抿，还是忍不住一头扎进他怀里，咯咯地笑出声来。

　　“还笑！”

　　她笑得快喘不过气来，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撒娇道：“好嘛好嘛，我知道错了，我又不是故意的，真的要应验，就应到我身上好了，我胡说八道，我生病。”

　　他一个指嘣弹到她脑门上：“还乱说。”

　　她吃痛抱住头，委屈道：“你又打我，你上次明明说以后不打我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

　　“明明就说过。”

　　他抱住她，蛮不讲理：“嗯，是说过，可是打了，怎么办？”

　　金戈云眼角含笑，定定地看着他。

　　常千佛心中暗道一声不妙，怀中人儿已坐直身体，一头撞了上来，这一下用力十足，常千佛只听得“咚”的一声，被撞得头晕目眩，满眼金星。金戈云大概自己也撞得不轻，整个顿了一下，才重趴回到他怀里，咯咯地笑得双肩颤抖。

　　常千佛手抚着额头，将她一把拎了起来，果然见她白皙的额头也红了一大片，蹙眉道：“你自己都不疼的？”

　　金戈云依旧乐不可支，仰脸望着他摇头，两只眼睛笑成深深的月牙弯。

　　常千佛一腔火气霎时也无，摇头叹息一声：“你呀。”

　　金戈云越发得意，扭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刁蛮道：“打了我当然要还，看在是你的份上，一人一半扯平咯。”

　　常千佛抬起的手忽然一顿，心里竟有三分茫然。一人一半扯平？看在是他的份上？正因为是他打疼了她，所以她就算还回去，自己也是会疼的么？他似乎在一瞬间明白了她，似乎又不太明白。低下头，紧贴着她的发髻，来回地摩挲：“你说得对，打了是要还的，我不会给你还手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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