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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瞿涯


  一辆乌篷马车缓缓停靠在钱家大门口。

  未几,便见金渭来簇着一件紫缎长披风,缓步走了出来,面色微白,目光清冽,已无方才之醉态。上前亦不言语,一拂衣摆钻进了车厢。

  坐在马车前的虬髯大汉握住手中的缰绳一抖,马车又缓缓地动了起来,拐过一个弯,骏马撒开蹄,车轮轱轱地向着远方疾驰去。

  车上还坐了一个人,一身江南布衣,极稀松平常的打扮。长得也十分平常,平常容貌,平常的身材,既不出挑,也不难看。一眼看过去,从头到脚,无一让人印象深刻之处。

  然而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却在数月前的一场恶战里,不动声色地一屈指,将一根足长两寸的钢针打进了金戈云的膝弯。

  这样的手段,绝对不平常。

  瞿涯坐在车上吃半块饼。那饼应该是放了很久了,看起来又干又硬,他平静地咀嚼下咽,不带半点情绪,抬头淡淡道:“公子可见到玉仙红了?”

  金渭来道:“长老让带的话,都带到了。没想到玉仙红这么关心方君与的下落。”

  瞿涯停下吃饼,简短而平静地说道:“她爱方君与,很多年了。”

  “这就是她想杀金戈云的原因?”

  “是的。”

  金渭来沉吟道:“如果真是这样,透露方君与的行踪给她,无异是让她去发疯,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瞿涯淡淡道:“一个发疯的人,总比一个万念俱灰的人好用。”他抬头道:“你可能不知道,方君与从从拓跋祁手里带走了一个人,这个人是皇帝钦封,准备嫁到北国的和亲公主。方君与身边带着这么一个人,必然处处小心。玉仙红找不到他,现在跟废了没两样。”

  事实上金渭来早就知道容谦儿的事,闻言并不讶异,道:“长老所言甚是,只是钱家父子太过精明,怕只怕玉仙红失了理智,做出什么失当的言行。”

  瞿涯道:“我会派人盯着她。”

  金渭来道:“还有件事,今日我见玉仙红,正好被穆子建撞见。要不要派人去除掉他?”

  瞿涯想了想道:“此地不比长安,正事没办完之前,还要不要旁生枝节。”

  金渭来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瞿涯又道:“怀疑玉仙红的人并不在少数,甚至钱万兴本人,可能由始至终都没有相信过她。但一个男人需要一个女人,并不像一个主人需要一个忠心的下属这么简单。钱万兴谨慎,但也自负,在他可掌控的范围里,这个女人能讨他欢心,给他带来快乐,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金渭来年少便混迹青楼赌坊,对风月欢场之事自是熟谙,嘴角浮了一抹意味莫名的笑,笑道:“我倒从来不来不怀疑她有这样的本事。”

  瞿涯道:“世间多少龌蹉君子,投其所好也是一种生存本领。”

  金渭来的嘴角本来是噙着笑的,却在听到这句话时突然僵住了。瞿涯觉出了异样,抬头看来,只见他身子僵硬,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不堪承受的事情,拳头一握再握,身体有压制不住的颤抖。

  瞿涯意识到,他们谈了一个并不妥当的话题。

  果然金渭来的眼里泛起雾色,转头沉默地看向车外。车帘子被风吹得老高,起起伏伏地拍打着。窗外景物一闪而逝,杨柳,楼台,湖泊,全都难以分辨,在冥色里变成一团团青灰的雾影,迅速消失不见。

  良久,他颤声开口:“她……”他五指曲张,没有再说下去,瞿涯却知道他想要说什么,道:“夫人走那天,正好是六公子行大典,身边没什么人,不过听说她去得很快,没有受什么苦。”

  金渭来很久没有应言。他侧着身子望向窗外,瞿涯看不见他的脸,可是能感觉到他在哭。他连哭都是压抑着的,动也不动,只有眼泪成串地往下掉。

  他和金雁尘不同。

  金雁尘从来不提他母亲。

  可是瞿涯想,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定也曾捂着被子,失声痛哭,像一个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

  金渭来道:“这么多年,我恨他,是因为她放弃了我。可我最近常常在想一个问题,如果这一切能够重来一遍,她能够再选择一次,我会不会希望她选择的那个人仍然不是我?”

  他捂住脸,痛苦地弯下腰去,泣不成声:“她活着的时候,活着时一定是太辛苦,才会这么迫不及待,这么急,一刻也不愿意多留。”

  瞿涯道:“她是个伟大的母亲,也是个好妻子。”

  金渭来只是摇头,他的摇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在巨大的悲痛下,一种无力的宣泄方式,手拄着头,身体因过分压抑而颤抖。

  瞿涯平静的面容上仍然不起波澜,但是他没有再吃饼,而是静静地看着他,静得像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头人,然后他说话了:“你曾问过我为什么会这么讨厌金戈云。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其实并不讨厌她。她十一岁进禅宫,几乎是我一手□□出来。我看着她一天天地长大,一天天地变强,直到成为你哥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可即便这样,我还是要杀她,你知道为什么吗?”

  金渭来还是摇头,不停地摇头。

  瞿涯道:“因为你哥太痛苦。当年你母亲把她从粟若那里领回来,当着你哥的面打她,逼他不得不做出选择时,这毒就种到了他心里。这么多年,他晾着金戈云,嫌恶她,冷待她,话唯恐说得不狠,事唯恐做得不绝,你可知道他内心真正的恐惧?”

  他盯住他痛苦的眼睛:“你母亲确实是个好母亲,却也是个自私的母亲。她不该把所有的痛苦和怨恨强都让你哥一个人来承受。”

  金渭来撑着额头,痛苦得不能自已,声音从哽咽的声调里挤出来,破碎而含混:“她只是个女人,经历这么多常人不能够忍受的残酷,你怎么还忍心对她求全责备,你有什么资格?”

  瞿涯道:“我从无责备他的心思,如你所说,也没有这个资格。你母亲是我这辈子最崇敬的女人,但她本应该做得更好。仇恨,是为了让活着的人活得更有勇气,而不是滋生痛苦,让人活得更加艰难。

  你哥已然不能回头。

  他的一生早已是万劫不复,可你还没有。”

  金渭来浑身颤抖,突然坐直身体大喝道:“停车。”

  马车停了下来。但瞿涯没有动,他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愤怒而激动的年轻人,他的面容依旧平凡而普通,但此刻这张脸上有一种东西,一种即使地塌山崩也绝不会动摇的坚决。

  金渭来的愤怒就这么被他击溃,却依然维持着方才的强硬:“你有什么资格评判我的母亲,又有什么资格对金雁尘的人生指手画脚。”

  瞿涯道:“如果我没有资格,也绝不会有人比我更有资格。我还是那句话,你哥已经毁了,但你还没有,不要让心魔摧毁你的斗志。”

  他说完下车了,香炉被他扬手打翻,扣在松软的垫子上。他一直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只有一个爱好,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带上一个香炉,只是很少有人知道,那其实只是因为他有很严重的头疼病而已。

  冥色渐渐地罩下来了,路上车马稀。他抱着双臂静静地站在异乡的晚风里,风从他的眉角他的发梢穿过,这样一个三月的春暮,这样一个沉默的人,看起来很像一个动人的故事,可是已经没什么故事能感动他了。

  火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烧起来了。头顶的天空现出一方赤红的晚霞,瞿涯转过头,用眼神制住了往前冲的下属。

  他盯住火海里那面猎猎飞舞的车帘,然后轰然巨响,熊熊燃烧着的马车突然四分五裂,带着火焰向四面八方炸开。金渭来就站在这片火焰的中央。

  他的目光又恢复了冷冽。

  他终于明白瞿涯的良苦用心。命运赐予的苦痛,只是为了让他们更用力地活下去。允许感伤缅怀的时间是如此有限,要么沉沦、要么死。

  他想起他到扬州来还有很多事要做。如何顺利地避开穆沧平的耳目;如何依照暗号找到当年的暗子;如何博取他们的信任?

  桩桩件件都棘手。

  而他的母亲确实已经死了。她生前所遭受的那些屈辱,任凭他万箭穿心都不可能改写了。

  火光熄了,他的眼神却变得更加坚定。

  瞿涯早已转身,走进暮春的苍茫旷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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