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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风雪故人来


  醒来日上三竿,门外风雪依旧,却平白地生出些暖意来。常千佛随意地穿了一件素锦的居家袍子,长发束起,更显得容色和悦,坐在床头一瞬也不瞬地瞧着她。金戈云迎着他明亮温和的眸子,一张粉脸不由脸刷地一下红透,慌忙垂下眼去。

  常千佛笑道:“醒了?我叫厨房熬了粥,起来趁热喝一点罢?”

  金戈云簇着锦被,低低地“嗯”了一声,却并不起身,脸烫发热得像要烧起来。常千佛拿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道:“你看起来不太好,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金戈云默然不应,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常千佛见她这等反应,眉目间也略有些赧然,道:“我有事须得出去一趟,你记得一定起来喝粥,我一回来就来过来看你。”

  金戈云又“嗯”了一声,常千佛笑了笑起身,颇有些依依不舍地出门去。昭阳穿着一件鹅黄色的大衣,鬓发落雪,静静地站在院子中央,望着天空发呆,常千佛连叫了好几遍昭阳,她才神色惘然地转过头来,问道:“常公子是在叫我么?”

  常千佛道:“姑娘身子不爽,我一会让翟青会送些补药过来。我今儿个要出去一趟,你且多费些心,不要让人来打扰了她。”

  昭阳垂眸低声道:“是。”

  常千佛沉吟片刻,道:“我知道因着从前的事,你心中对我有嫌隙。但我仍希望能得到你的认可,而不仅仅因为她是你的主子。”

  昭阳眼里有一丝愕然,片刻后恢复如常,低头行了一礼。

  常千佛抬头看了看头顶一方阴霾的天,叹道:“你是在想方君与吧?她已经有所怀疑了,要是实在瞒不过,就——告诉她吧。毕竟这么多年的情分,最后,总要见上一面。”

  昭阳眼圈儿泛红,低头又道:“是。”

  常千佛看着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转身顶着茫茫的风雪去远了。因为得了他的吩咐,这一上午,都没有人敢来打扰。连翟青送药过来,也都是交给昭阳拿进去。陈笑笑被人阻回去,百思不得其解,问:“为什么,云姐姐得了什么病,不能见人吗?”

  翟青道:“云姑娘头疼,需要休息。”

  陈笑笑把手里的智慧环拨得哗哗乱响,皱眉道:“她怎么总是头疼?我还打算让她帮我解环呢,什么破东西,我看了三天了,一点头绪都没有。”

  翟青道:“你还是自己乖乖解着吧。公子出门前千叮万嘱,尤其交待不许你去吵她。”

  陈笑笑猛地抬头道:“为什么?”

  翟青道:“这还用问?整个府上就属你最吵闹了,叽叽喳喳个没完,又喜欢大嘴巴乱说话,上次凌管家的事公子还没找你算账,还敢放你去添乱?”

  陈笑笑抬起头,满面怒气道:“你敢说我吵,说我大嘴巴?”

  翟青一扬眉,满面无辜道:“难道不是?”他早有先见之明,奔出几步身体猛地一斜,跳窗走了,陈笑笑手里一长串智慧铁环“嘭”地砸到门板上,扑了个空,大叫道:“翟青,你给我滚回来!”

  翟青立在雪地上,迎风含笑:“我才没那么傻,回来你非得打死我。”

  陈笑笑怒目圆睁,咬牙切齿道:“我不打你。”

  翟青笑眯眯地摇头:“我不上当。”

  陈笑笑气得七窍生烟,险些背过去,一跃跳窗子追上去:“好你个死翟青,你给我站住,等我追上你,我非要把你的腿打断了。我要把你剁碎了,蒸了煮了炸了,我要把常千佛也蒸了煮了炸了,你给我站住!”

  这话很快就传到常千佛耳里,他刚从外面回来,披风上还沾着大片的鹅毛雪,眉目疏朗,长身站在陈笑笑面前,含笑问:“听说你要把我蒸了煮了炸了?”

  他平日里不多话,也不像翟青这样饶舌,今日却是难得的好兴致。陈笑笑“哼”了一声,愤愤地转过头去。

  常千佛也不恼,笑道:“真是小孩子!”笑盈盈地从她手里拿过长环,道:“有什么了不起,我来帮你解好了。”略一皱眉,十指飞快,只听见“喀”“喀”几声,原本层层相套的铁环依次解开。

  陈笑笑目瞪口呆,结舌道:“这样,这样就解开了?”

  常千佛点头:“恩,解开了。”一伸手,将一摞铁环递到她面前,笑眯眯道:“这回不生气了吧?”

  陈笑笑气哼哼地一扭头,想了想又道:“你再解一遍给我看看,你刚才解得太快,我都没有看清楚。”

  常千佛笑道:“没那么多闲功夫陪你耗着,自己琢磨去吧。”

  陈笑笑道:“我去找云姐姐。”

  常千佛道:“她不舒服,你别拿这些个东西去烦她。”笑道:“你这笨妮子,翟青编排些话来气你,你倒也肯信。”

  陈笑笑一吐舌头道:“就你聪明,小麻雀,尾巴长。”

  常千佛一愣,就听她继续道:“有了媳妇忘了娘。”不由得朗声大笑起来,一掌拍到陈笑笑脑门上,道:“你这又吃哪门子飞醋?学不用功,敢情聪明劲全用这上面来了。等我有空再慢慢教你吧。”也顾不得陈笑笑在身后气急败坏,大笑着扬长去了。

  进院门看见昭阳依旧那副姿态,静静地站在院子里,仰天看雪。常千佛心里叹息一声,却也不动声色,走过去问:“姑娘起了吗?”

  昭阳道:“刚刚进了药,说乏,又睡下了。”

  常千佛点了点头,踩着积雪进门。金戈云伏在床头,正沉沉地睡着,一头乌发铺在脸颊一侧,像一团墨色的云,衬得肤色更加雪白。她的睫毛直而纤长,不像素衣那样带着卷翘,直直地覆盖下来,在眼睑处投下淡淡的阴翳。常千佛忍不住俯身,在她眼睛上轻轻吻了一下。

  金戈云对他的到来毫无觉察,睡颜恬静。他便在床头坐下,一张张翻看她剪的窗纸,有小桥流水,竹篱茅舍,还有秋千架,他看着看着不觉眼眶有些湿了,伸出手指,将风吹皱的地方小心展平,一叠叠摞好。

  金戈云一觉醒来,见常千佛坐在床边理窗纸,忙坐了起来,睡眼惺忪道:“你回来了,我是不是又睡了很久?”

  常千佛道:“不久。还觉得乏么?”

  金戈云的脸蓦地一红,赧然垂下头去。常千佛道:“我在看你剪的窗纸,很漂亮,将来我们有了家,把它们都贴上。这么多窗纸,不知要贴到哪一年呢。我们一定要多设几个窗户,都贴满,墙上也要贴。”

  金戈云垂着头,静静地听他说,忽然仰起脸笑了,道:“你今天话有点多呢。”

  常千佛笑道:“你不理我,我只好自己说些疯话了。”

  金戈云嘴角微翘,道:“可是我很喜欢听。其实你不用这样的,你每天陪着我,还总这样顺着我,我怕你会觉得累。”

  常千佛道:“不累。没有你,才是最累的。”

  金戈云抿着嘴,眉眼里俱是藏不住的笑意,旋即抬头,两颊梨涡浅浅漾开来,像盛着陈年甘醇的酒,笑道:“我也是,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不觉得辛苦。”凝目端详他好一阵子,才又笑道:“你今天的样子很精神呢——不对”她突然蹙眉:“你好像有心事。”

  常千佛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金戈云一愣,满面的笑意还来不及褪去,就这么僵在脸上,常千佛忙去握她的手:“你不要误会,是你大哥的事情。”

  金戈云神情呆滞,怔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反应过来便抓住他的胳膊,急声问:“我二哥怎么了?”

  常千佛道:“不是子衿,是你大哥,穆子建。”

  金戈云长舒一口气,身子松懈下去,静坐许久,才淡淡地道了一声:“哦。”

  常千佛道:“穆仲铖来找我,说他想见你。我想,他毕竟是你亲大哥,这事还得你自己来拿主意。林林,我只要你知道,不管你做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一直都在你这边,你想怎么做,我都会帮你做到。”

  黄昏暮色。雪下得天地间都有些模糊了。金戈云穿着厚重的棉布斗篷,走在雪地里。朔风扑面,有股刻骨苍凉的味道。她的眼神也是苍凉的,苍凉得都有些老。积雪在脚下发出破碎的声音,像穿透岁月沉重的叹息。

  她看到穆仲铖了。

  十多年了,他的样子老了很多。站在风雪里,眉眼里也都是凄迷。他面目沉着地看着她走过来,问:“小四儿,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堆积着那么多的鲜血与生命,那么深重的苦难,怨恨,还有伤害。他们每一个人,都不可能好。

  金戈云没有说话。穆仲铖道:“我听常千佛说,你们就要成亲了。他是个有本事的人,将来也一定有能力保护你。四儿,叔叔为你感到高兴。你母亲泉下有知,也一定会很开心。”

  金戈云道:“谢谢你。”

  穆仲铖看着她寡淡的神情,苦笑道:“你的样子,还像你小时候,可是叔叔已经快认不出你了。四儿,我是来求你的。我本不该再来打扰你。”

  金戈云道:“千佛跟我说过了。你不需要来求我,穆沧平会有办法救他。”

  穆仲铖摇头道:“金雁尘这次设下圈套。盟主一再严令,子建仍然擅自行动,他很生气。他一直对子建很失望,也一直希望子衿能原谅他。”

  金戈云道:“子建死了,子衿就会回到他身边,是吗?”她冷笑道:“他的心,还是这么狠。”

  穆仲铖道:“所以我来求你。”他说:“子建带的人都死在禅宫里,只有他一个人毫发无伤,金雁尘困而不杀,是想以他做诱饵,引盟主来长安,一网打尽。现在只有你愿意救他,也只有你能救他。”

  金戈云道:“我不愿意救他。”

  穆仲铖叹道:“说到底,他是你哥哥。”

  金戈云道:“穆沧平是他的亲生父亲,不一样放弃他了吗?”她抬起头,看着远天茫茫的风雪,眸子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冷冽:“你们每个人都说我像穆沧平,像到连他自己都怕了,怕我像他一样狠心。他的担心是对的,穆子健是死是活,我根本一点都不在乎。我也不会忘了,当年他是出于什么样的居心,去向穆沧平告密,想要害死我。”

  穆仲铖惊诧道:“你都知道了?”他闭上眼,微微叹息:“你本来一直都很聪明。”

  金戈云道:“我本来一直都不敢相信,直到那一天,他帮着穆沧平,要杀我,要杀我的二哥,我就知道,我这个所谓的亲哥哥,他没有继承到他父亲一星半点的长处,却同他一样狠辣无情。当年我收到那封信,只有他和二哥知道。二哥不会害我。”

  她的语调一直很平静,清冽而冷淡,仿佛说着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一件事。穆仲铖感到绝望了,他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她:“四儿,他是你的哥哥。你的父亲,他一直都是爱着你的。”

  金戈云冷冷地掉过头,道:“别跟我说这些,我觉得恶心。”

  穆仲铖道:“你是真的不肯救他了,宁肯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金戈云道:“我宁可站在这里看看雪。”

  穆仲铖愕了一下,不可置信一般,沉声叹道:“你真的变了。”

  金戈云静默一刻,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声音缓缓道:“如果我说我没变,你相信吗?一夜之间,我失去了母亲,被自己的父亲谋杀,还要被自己的亲生哥哥出卖。而你居然让我去救他?为了这么个人,我要和金雁尘对立?”她冷笑,转身:“我不会去救他。”

  穆仲铖终于失持,对着他的背影叫起来:“就算为了你母亲也不可以吗?他毕竟与你一母同胞,毕竟是你母亲的儿子。”

  金戈云愤怒转身,大叫道:“不要跟我提那个蠢女人。”

  穆仲铖咬着牙,眼里怒火难掩:“在你眼里,她就是个蠢女人?四儿,你不该这么说你母亲,她生你养你,是这个世上你最不应该去指责的人。从前你不懂她,但现在你也有了自己所爱的人,也将要为□□,为人母,你怎么还可以这么说她?”

  金戈云咆哮道:“不要拿他跟穆沧平比。穆沧平做的那些腌臜事,常千佛一辈子也不可能做出来。一辈子都不会!他也不可能处心积虑地利用我,去害死我的父母亲人。”

  她忽然间情绪激动,连胸口都在剧烈起伏着。穆仲铖看着她赤红的面颊,忽然不忍,沉默许久,才道:“你父亲,他的确伤害了你母亲。但是这么多年,他也很痛苦,他利用的也是他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

  金戈云大笑起来,笑得弯下腰去,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好一个以爱为名的伤害。他爱我,所以要杀我。爱我母亲,就要毁了他全家吗?穆管家,这样的话你怎么说得出口,说得出口?”

  穆仲铖老泪纵横,道:“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但是四儿,你有没有想过,你母亲,可能就像你现在相信常千佛这样地相信他?如果可以,谁会愿意去伤自己的心?”

  金戈云仰着脸,静静地落泪。

  穆仲铖道:“她不是蠢,她只是没有你幸运。你父亲,他心里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这么多年,他宠月庭几乎到了纵容的地步,就是想弥补对你们的亏欠。他终究是罪孽太深重,就算拥有了权利,也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子女不受伤害。子建如此,月庭也是如此。”

  金戈云移开了视线,问:“穆月庭,她现在还好吗?”

  穆仲铖道:“她会嫁给钱裕一。他是个很有野心的年轻人,将来会接掌万兴帮,比他的父亲还要出色。他一直很喜欢月庭,但是她不喜欢他。她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在灯会上遇见常千佛,眼里就再也看不到别人了。”

  金戈云低下头,没有说话了。

  穆仲铖知道他快成功了,他说:“子建向盟主告密的时候,并没有想过事态会这么严重,他是你亲哥哥,就算妒忌你,也绝不会真的想要你死。你也知道,他并不是个聪明孩子,金雁尘一直都是金震岳最为器重的人选,子衿资质出众,尚且无法与他相提并论,更何况子建?你救他,并不伤害金雁尘。只是看在你死去母亲的份上,可怜可怜他。看在月庭的份上,留给她这么一丝安慰。求你了,四儿。”他说:“不是穆沧平,是我,求你救他。”

  良久死一般的沉默,她疲惫地合上眼:“他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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