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夜话

　　经此一事，金戈云再见翟青，难免有些不自在。翟青倒无事一般，依旧每天按时送药送饭过来。药方都是常千佛亲手开出来，再由他调配煎制，分量火候掌握得分毫不差。金戈云的病便一日不同一日，很快好起来。

　　陈笑笑跟在翟青身后混进来。金戈云正倚着床头同常千佛说话，大概因为刚睡醒的缘故，神情微有些迷蒙。她本来就生得美，此刻沐在午后的日光里，脸颊两侧连同脖子上的细绒都隐约可见，周身生晕，竟如同笼着大片的烟霞，飘渺恍惚如隔云端。

　　陈笑笑虽然是女子，见得这样的风致，也不由愣了一愣，只觉得这相貌异样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只道：“这位云姐姐真好看。”

　　果然常千佛神色和悦，对她擅自闯入并无微词，微笑道：“你这张嘴倒是越来越乖巧了。”

　　陈笑笑撇嘴道：“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笑嘻嘻地望向金戈云道：“你说是吧，姐姐？”

　　金戈云依旧半倚着床，眉目安静，道：“你是笑笑吧？”

　　陈笑笑道：“一定是我大哥告诉你的吧？你知道我，那一定也知道素衣了。她可是个大美人呢，脾气好得不得了，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她神色飞扬，带着股令人愉悦的活力。金戈云也微微地笑了。她这一笑，陈笑笑便想起来了。她的笑容很淡，淡得像隔着一层纱，朦胧似无，这样的气韵态度，果真是像极了穆沧平，陈笑笑恍然大叫起来：“啊，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呢。原来你，你是，穆、穆——”她的声音忽然间中断，看着常千佛瞬间沉下来的脸，张着嘴不知该如何打破这僵局。

　　金戈云道：“姑娘自己也是个大美人呢。可惜，我倒不记得从前在哪里见过你了。”回头看向常千佛，撒娇道：“这药实在是苦，我想要吃蜜饯子，你帮我去拿好不好？”

　　常千佛虽觉得不妥当，也只好点头应允道：“好，你趁着热把药吃了，我很快就回来。”

　　金戈云顺从地点了点头，常千佛便起身同翟青一起出去了。陈笑笑被落了单，神情委屈，看样子就要哭出来。金戈云道：“你不要太介意，你大哥是怕我想起从前的事情难过，并不是冲着你。”

　　陈笑笑没好气道：“你知道什么？装好人！”

　　金戈云低下头，默默然了一刻道：“你是想说我长得像穆沧平吧？其实不止你，很多人都这么觉得，就连我自己都不得不承认。所以我很少照镜子。”

　　她静默的时候，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仿佛高高在上，不可触摸。陈笑笑是听过她的名头的，之前因为常千佛和翟青在场，倒不十分觉得。现在却有些怕了，强自镇定道：“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金戈云道：“我知道。”抬头又问：“你很怕我？”

　　陈笑笑认真地点了点头。

　　金戈云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淡淡苦笑了下。

　　陈笑笑又道：“可我现在不怕你了。”

　　金戈云道：“为什么？”

　　陈笑笑道：“我以前听人说起你，说你可凶了，只要看谁不顺眼就杀掉了。可我刚才惹了你，你不仅不恼我，还反过来安慰我。一定是因为我大哥，你喜欢他，所以爱屋及乌，是不会伤害我的。”

　　金戈云淡淡地笑：“你倒很聪明。”

　　陈笑笑得意道：“那当然了。”她撇了撇嘴：“不过你比我聪明多了，我心里想什么你全知道，大哥一句话没说，你也知道他在想什么。我要是能像你这么厉害就好了，以后谁都不敢骗我。”

　　金戈云道：“有人骗你吗？”

　　陈笑笑仔细想了想，道：“那倒没有。翟青经常气我，可是每一次都被我打得满地找牙。”

　　金戈云道：“这就是了。女孩子就应该像这样，在最好的年龄里，想最美好的事情，其它的，不用去想，也最好不要知道。你觉得自己不够聪明，是因为没有人骗你。你要是什么都会了，自然就有人来骗你了。”

　　陈笑笑将信将疑道：“是吗？”

　　金戈云笑着点头：“是的，所以你不用羡慕我。你现在的样子，才是最好的，最让人羡慕。”

　　陈笑笑皱眉道：“我还是不大明白，不过听起来，还是有道理的。”她又道：“云姐姐，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上次我在街上看见你戴着面纱，我还以为你像传说中一样，是个不能见人的丑八怪呢。没想到你的样子这么好看，说话也温柔，难怪我大哥会这么喜欢你。你不知道，你昏迷的时候，他都急得要疯了，每天守着你不吃不喝，我爹跟凌叔叔可真是急得不得了。”

　　金戈云怔了一下，道：“你说凌涪，他来长安了？”

　　陈笑笑奇道：“你不知道吗？”

　　金戈云道：“哦，你大哥同我提过，我晕乎乎地，给忘了。”

　　陈笑笑道：“你生病了，当然记性不好。”她小心地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我听翟青说，前几天大哥和凌叔叔大吵了一架，把桌子都给掀了。你说什么事情，他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姐姐，你知道吗？”

　　金戈云摇头道：“我也不大清楚。”

　　陈笑笑道：“这就奇怪了，究竟什么事情，大哥连你都不说。”又道：“云姐姐，等这雪停了，你和大哥是不是就要回洛阳去了？我好久没见素衣和常爷爷了，我跟你们一起去好吗？”她又叫道：“云姐姐？”

　　金戈云回过神，道：“哦，大概吧，我也不大清楚。”

　　陈笑笑满面狐疑，道：“你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金戈云点头道：“我有些头疼，想睡一会儿。”

　　陈笑笑道：“那你吃了药再睡吧，天气这么冷，药一会就凉了。”殷勤地端了汤药过来，金戈云一口气喝下，将碗递还给她，便默然躺下了。正好常千佛提了一袋蜜饯回来，见状道：“怎么就睡下了，吃过药了么？”

　　陈笑笑道：“刚吃过了。云姐姐说她头疼，想睡一会。大哥，我先走啦。”她虽然心里有疑惑，却也不愿意多想，仍自一蹦一跳地出去了。

　　常千佛走过来，伸手摸了摸金戈云的额头，道：“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头疼了，可是疼得厉害？”

　　金戈云闭着眼一言不发。

　　常千佛道：“怎么不说话了？不是笑笑那丫头乱说话，惹你生气了吧？这丫头就是这样，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金戈云道：“是呀，她惹我生气了，她还跟我说了你好多坏话呢。”一伸手道：“我的蜜饯子呢？拿来！”

　　常千佛笑道：“好大的火气！喏，都给你取来了，这是冰糖梅子，渍李子，这个不认识，这个好像是——蜜柚干吧？”他道：“我记得你从前好像不爱吃这些东西。”

　　金戈云没好气道：“我现在又想吃了不行？”

　　常千佛笑道：“行，你想怎么样都行。哎，笑笑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惹你这么大脾气？哎——别净顾着吃啊，慢点，小心噎着。”

　　金戈云因为心里堵着一桩事，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半梦半醒里，见凌涪从那个竹林走过来，对着她谦恭施礼，问：“请问阁下是云姑娘吗？”然后画面一转，她看见常家堡的大门，影影绰绰的树木，被风吹乱的灯影，道路尽头，有人走过来了，蓝莹莹的灯笼，伴着脚步声，一步步逼近……

　　她猛然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有人握住了她的双肩，急切道：“林林，林林，你怎么了？”

　　是常千佛的声音！

　　她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常千佛道：“不怕，我在这里呢，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金戈云心有余悸，双肩仍在微微地颤：“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很可怕。好在你在这，千佛，好在你来了。”

　　常千佛道：“只是个梦而已，你不要害怕。我就在这里陪你，哪里都不去，好不好？”

　　金戈云点了点头，常千佛扶着她躺回去，她的手仍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袖不放，过了很久，她才想起来，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常千佛道：“我睡不着，过来看看你。”

　　金戈云道：“那你怎么不点灯呢，天这么黑，都看不见路。”

　　常千佛道：“我记得你从前是不爱点灯的，火光稍大一些，都要纱罩子罩起来。”

　　他说完有些后悔，金戈云也沉默下去，过了许久，才轻声道：“没有关系，你在，我就不怕。”

　　常千佛本是个心绪极淡定的人，听了这话，心里却重颤了一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金戈云道：“千佛，我梦到凌涪了。我知道他是个好人，可我就是怕他——我也、我也不是有意要跟你发脾气，我就是心里害怕，他来长安，是奉了你爷爷的命，来劝你回去的，对不对？”

　　常千佛道：“你放心，现在谁来劝我都没有用。我现在，只听你的。”

　　金戈云声音有些哽咽：“千佛，我是不是很坏？我明明答应了你爷爷，现在却要违背自己的诺言。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很奇怪，我明明这么坏，长得也不如姐姐好，你为什么会喜欢我？你要是喜欢别人，是不是就会容易些，就不用这么难过了？”

　　常千佛道：“那么你呢，如果不是我，你是不是也要容易许多？”他说：“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在我眼里，你就是最好的，谁也比不上。”

　　“真的吗？”

　　“真的。你就是不好，我也喜欢这样子不好的你。”

　　金戈云很久没有说话。常千佛问：“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我说错话，你不高兴了？”

　　金戈云道：“没有，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她动了一下，想要坐起来。常千佛连忙按住她，道：“你不要动，外面冷，着凉了就不好了。”她果然就不动了，道：“难怪你的手会这么凉，你也到背子里来吧。我不想让你走，可是你这样坐着，会不会很冷？”

　　常千佛道：“我握着你的手就不冷了。”

　　金戈云道：“你又混说了，你的手明明就这么凉。我知道你为我好，可你既然都把我带出来了，恐怕全天下的人也都知道了。我如今已是你的人，你还有什么——”她忽然意识到了，声音低了下去：“什么可顾虑的？”

　　常千佛听她娓娓低诉，心头一暖，道：“你这样地为我着想，倒真是我顾虑太多了。”除了锦袍，弓身也钻了进去，道：“你刚才说的话，可当真？”

　　金戈云红着脸，支吾道：“什——什么话？”

　　常千佛道：“就刚才那一句。”伸手拥住了她，鼻息阵阵，扑到她的面颊上，喜不自胜道：“那句你是我的人来着。”

　　金戈云的脸红得像赤铁，好在黑暗里看不见，又羞又窘道：“只让你进来，没让你动手动脚的。”

　　常千佛道：“我只有这样抱着你才觉得安心。你不在我旁边，我就总睡不着，就怕你突然就没了。林林，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怕，比起那一年，我从祠堂走出去见你，还要怕。”

　　金戈云道：“我也怕。”

　　常千佛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把她抱得更紧了。金戈云道：“我那时候，怕得转身想逃，怕得，就像要死了一样。可我总想再见你一面，听你亲口跟我说。这些年，我连想一想就觉得难受。我想见你，想得心口都疼了，我就跟自己说，那个人，他不要你了，他亲口说了的，不要你了。”

　　常千佛心口狠狠一疼，将脸埋在她浓密的乌发间，低声呢喃道：“对不起，林林，对不起。”

　　金戈云道：“我知道，我们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人。换做是我，也不见得比你做得好，所以我不怪你。可是千佛，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努力地想要得到过什么，我真的舍不得。”她问：“千佛，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对吗？”

　　常千佛哽咽道：“不会了，你就是赶我走，我也不会走了。”

　　金戈云觉出了他的异样，抬起手，轻轻地触摸到他的脸，已是湿热一片，她的手满沾着泪水，感觉还有滚烫的泪水，不断地从指缝溢出来，她也哭起来：“你不要哭，你一哭，我也觉得难受。我们两个，现在不是好好地在一起，不是应该高兴的吗？”

　　常千佛道：“是，我是太高兴了。”

　　金戈云道：“我也很高兴。”她抚摸着他突起来的颧骨，心疼道：“你每天都在这里陪着我，一定都没好好睡觉。你——怎么这么傻呢？……你放心，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就不走。你不要害怕。”

　　常千佛道：“好，我不害怕。”

　　她安心下来，只觉得倦意袭来，道：“千佛，我困了。”

　　常千佛道：“你困了，就早点睡，我在这里陪着你。”金戈云点头，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安心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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