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浴火再生

　　金戈云牵着白马，独自行走长安夜色时，禅宫里正进行着一场血腥厮杀。

　　李白唐带人潜入西苑，并没有见到金戈云，却看到了安坐在太师椅上，面沉如霜的金雁尘。他的第一反应是有内奸，还没等他开口，施谷的剑便从背后刺了过来。门外劲弩连发，杀声整天，一干精良杀手，尚未见到目标，便被一个不留地剿杀。金雁尘的最后一刀，留给了施谷。三席长老，五座上君，齐齐在堂，看他一刀劈下去，一个活生生的人成了两半，沉声喝道：“看见没有，这就叛主者的下场！”

　　徐攸南率先跪了下去，高声道：“属下誓死效忠圣主，永无二心。愿为圣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大堂里外，黑压压地跪了一片，齐声高呼：“为圣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金雁尘回转刀锋，大手抓来，血刃而过，厉声呼喝道：“穆贼不灭，此祸难消。我金雁尘今天在此滴血指天，誓与各位同生共死，共护禅宫。今天他敢杀我们的圣女，明天就是我，后天就轮到你们每一个人。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他们容不下我们，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大家说，我们该不该杀尽这些伪君子，为自己杀出一条生路来？”

　　他挥舞着臂膀，肩头深可见骨的口子，正汩汩地向外淌着鲜血，火把映照下，显得格外地悲郁慷慨。禅宫自与穆沧平交手一来，深受其害，此时经他这么一调动，顿时群情激愤，应声高呼起来：“杀出生路，杀尽伪君子。”

　　一时山呼雷动：“杀出生路，杀尽伪君子。”

　　“杀伪君子，杀穆沧平。”

　　火把烈烈地燃烧着，映照得西苑的天空亮堂如白昼。金雁尘站在大堂上，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心潮澎湃难平，他知道，他的复仇大业，又向前迈了一步。今天晚上，他的妹妹金戈云，又帮了他一个大忙。

　　他下令撤出西苑的时候，留下了满院子的火把，还有钉在大门两侧，五颗血淋淋的人头。从左第一个是李白唐，第二个是“玲珑手”单岸青，第三个是秦放，还有仇思蒙，脑袋碎成两瓣的施谷，全是叫得出名号的人物。十八飞鹰在过去长达十年里，执行过无数次任务，只折损三人。而今天晚上，金雁尘凭一役之功，为这支精良的队伍，清出了五个缺位。他说：“就让她好好看清楚，为了她这条命，穆沧平下了什么样的血本。不痛，不足以铭刻五内。”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但禅宫所有的人都知道，在这个弥漫着血色的夜晚，他们的圣姑娘，疯了。

　　马萨第一遍进来，告诉他金戈云回来了。

　　第二遍，他说：“圣姑娘疯了。”

　　最后一次他破门而入，金雁尘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坐着。此刻他窗外的夜色，已被冲天的火光点亮，他说：“让她疯，让她烧。”

　　整个西苑，沉浸在一片火海里。梁柱轰塌发出的巨响，夹着呼呼的火声跟风声，淹没了金戈云撕心裂肺的哭喊：“十一年了，十一年，你还是想要我死。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你要这么恨我？爹，爹，我是你的四儿啊。”

　　霍岸把她从大火里拖出来，她已经哭得嗓子都哑了。左侧的长发被烧焦，从眼角到下颌，拉出一条长长的伤疤，燎泡丛生，触目狰狞。

　　金戈云神情木然地坐在地上，仿佛一尊空洞毫无生命的雕像，只有双唇还在喃喃地蠕动着：“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恨我？”

　　霍岸沉默地站在一边，方正的脸上被她抓得累累是伤，默默地脱下外袍，罩住她被大火烧燎，几难蔽体的衣衫。

　　许久许久，她才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霍岸道：“属下是个粗人，不明白什么大道理，但也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既然连死的勇气都有了，为什么就不能活下去？”

　　金戈云道：“没有活下去的理由。我这一生，天弃人怨。仇者恨，亲者也恨，就连他，马上也要成为别人的丈夫了，他也不要我了。霍岸，你说我为什么活着？”

　　霍岸道：“为自己，为自己好好活着。”

　　金戈云仰起脸，看着不远处滔天的火光，静静地淌下泪来：“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又怎么为自己而活？其实啊，我就是想看看，看这火烧起来，会是什么样子。真壮观，比我九岁那年看见的火，还要壮观——烧得真干净！”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烧掉了金戈云心中残存的，对于亲情的最后一点点希望。十一年来，她被那个烈火焚身的噩梦紧紧纠缠着，被一张张鲜活逝去的面孔无情撕咬着，心里未尝不是恨着他的。然而每当午夜梦回，她含泪蜷在被子里，追忆往昔，总能轻易地就想起他微笑的脸。他把她高举过肩；他用胡子扎他的脸；他带她骑马打猎；满脸满眼的宠溺，说：“我的四丫头”……在心里某个隐蔽的角落，她固执地相信，他是爱她的，舍不得她死。这么多年来，他也会后悔吧？也会难过的吧？一定会的。

　　现实狠狠地敲了她一闷棍。这天晚上，他的父亲，用五颗血淋淋的人头，如此轻易而彻底地粉碎了她的梦。

　　火光消散时，她的眸光也随之冷下去。

　　再见了，穆玉林；再见了，那个可笑的愚不可及的梦。既然天弃人怨，既然注定我这一世要背受着诅咒，那么，就让我带着你们的诅咒，走完这最后一程。做一个两手血腥的魔女，不需要宽恕，不需要怜悯，与其求而不得，宁肯我，绝情弃爱，负尽天下。

　　曙光初照，一个漫长的夜，终于过去了。天边发白的月亮，像孩子冻僵的脸，瑟瑟地挂在树梢上。她忽然从地上跃起来，转身向后跑去。她的马，人群外，她的白马正默默地伫立着，温驯而忠实地等着她一鞭落下，仰蹄长嘶，向着天际发白的方向狂奔而去。

　　身后惊慌错乱的叫声响成一片：“姑娘。”“姑娘。”可是她听不见了，耳边轰然只有一个声音在回荡：“洛阳，去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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