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曲终人散

　　拓跋祁走后第二天，容翊便动身返京了。

　　他对金戈云说：“我此次来长安，是受了皇命，寻找失落民间的和亲公主，但是因为你，我要无功而返了。”

　　这位有着“容家周郎”之称的驸马爷，长身立在她面前，紫带舒缓，腰间的和田美玉熠熠生辉。他真的很像容谦儿，举手投足里，带着逼人的贵气。不同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浩瀚，像布满星子的夜空。

　　他说：“我真的好奇，你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金戈云正在下棋，头也没抬道：“我最终赢了，不是吗？”

　　容翊道：“你太自信了。拓跋祁走了，可我还在这里，国法天威还在。你当真以为朝堂如江湖，可以由你翻手为云，随意玩转？”

　　金戈云道：“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本事。”

　　“那么你的变数出在哪里？”

　　“在你。”

　　容翊笑起来：“你不是以为，我会帮你吧？”

　　“为什么不呢？”

　　八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明亮而夺目，金戈云微微眯缝起眼，像一只蜷在阳光下慵懒打盹的猫咪。静静地注目容翊片刻，又低下头去，两指夹着一颗白棋，在棋盘上缓缓落定，道：“朝堂固然有别于江湖，但是人趋利避害的本性是共通的。这些年，为了寻找容谦儿，南北两朝遍地撒网，一直无果。你就算空手而回，也没人能治你的罪。但要让人知道，你找到了容谦儿，却让她从眼皮子底下逃走，众口悠悠，难免会生出是非来。因此落罪，背一个徇私误国的冤枉名，也不是不可能。容将军是个明白人，何必要自陷囹圄？”

　　容翊叹道：“你很聪明。”

　　金戈云道：“将军过奖。”说话间，抬手又落一子。棋局见分晓，她抬起头淡淡笑了：“和棋，皆大欢喜。”

　　容翊沉吟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究竟什么样的女子，能让拓跋祁倾心如此。其实他在临走前，已经托付过我，无论如何，要帮你瞒下这件事情。他是个心怀天下的人，为了这样的事有求于我，说实话，我很意外。”

　　金戈云神情里大是诧异。

　　容翊又问：“那个人，常千佛，你爱他吗？”

　　这句话一出口，金戈云的眉目瞬间黯淡下去。她没有说话，但容翊从她的眼睛里找到了答案。那双平静淡漠的眼，只有在此刻，才仿佛是活的，雾蒙蒙地泛出水色来。很久她才开口，声音轻轻地，像午夜空谷的落雪，落寞而凄凉：“很久以前的事了。忘了。”

　　她低头拨弄着棋子，又道：“听我哥说，容将军今日就要启程了。连日来招待不周，我特意在酒楼设了一桌宴席，为容将军饯行，希望将军不要嫌弃。”

　　她既然转开话题，容翊也不深说下去，笑道：“我可是听说，金戈圣女性情孤傲，最是不群，这倒不像你的所为。”

　　“将军要听实话吗？”

　　“请讲。”

　　“我哥给的任务。”

　　容翊一愣，随后笑了：“圣姑娘这话，我该理解成你性直坦率，还是应该认为，你在下逐客令？”

　　金戈云道：“容将军不是这么气量狭小吧？”

　　容翊笑道：“这些迎来送往的繁缛礼节，莫说你，我也是深受其害。饯行就大可不必了，圣姑娘若是愿意，陪在下纵马散散心如何？正好也让我开开眼界，见识一下金戈圣女的骑射真功夫。”

　　金戈云也笑了：“那容将军可当心了。”

　　我曾经在建康的月色下，整夜地纵马，直到把自己累的筋疲力尽，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我有妻子，有亲人，有朋友，却从来不敢对任何人说出心里的话。

　　怕招徕祸端，也害怕，无人解弦。

　　我的祖父，是前朝的吏部郎，新帝夺政之后，再度被起用。他一生背负着不忠不义的骂名，直到筱初姑姑的身份败露，他又成了这一朝的叛逆。

　　方容两家虽然得以保全，却就此衰败下去。在京城这个权贵集结的地方，谨言慎行，如履薄冰，甚至宫中的车马路过，也会让一家人陷入惊恐之中，害怕天意难测，什么时候就会甩来一道夺命诏书。

　　我曾亲眼看见自己的父兄遭人羞辱，看见家中姐妹日日以稀粥为食，重病无人医。自恨七尺男儿，却无力解救至亲于水火之中。后来我遇到了明硕。宫里头来人宣旨。那时，我已有了自己心爱的女子，发过誓永不离弃。可是那天晚上，父亲跪在我面前，我看见他的头发全白了，我才知道，生命中有些羁绊，是怎么也挣脱不了的。

　　后来听说她嫁人了。再后来，我从战场上回来，她坟头的草已经长得很高了。小时候听老人们说，人死后，魂魄会飞上天，变成星星。我记得那一天是是七月初三，我坐在她的坟前喝酒，一整晚，却连一颗星星都看不到。

　　明硕身份尊贵，从小养尊处优，难免骄纵。我因为青芜的事情，也一直嫌恶冷待于她。吵也吵过，闹也闹过，到最后也习惯了。刚开始的时候，还会梦见青芜，到后来，我竟然连她的样子，都想不起来了。

　　我不想谦儿步我的后尘，所以策划让她逃了出去。那一次容家险些遭受灭顶之灾，是明硕站出来，担下了所有的罪责。她不再同我吵闹，尽心尽力地伺奉双亲，这样的日子对我而言，却是更加地难熬。

　　我从不后悔放走了谦儿，但如果放在今天，我不会做同样的选择。朝堂争斗，从来都是不进则退。容家要保住的，不仅仅是滔天的权力和富贵，更是有可能伴随着这些富贵一起消失的，整个家族的荣耀，乃至生命。这是我们身为容家子孙，摆脱不了的宿命。

　　我感谢你为我妹妹所做的一切。若有机会再见到她，请你转告她，能逃则逃，再见之日，将是我亲手绑缚她的那一天。

　　夕阳西下，容翊的身影远去了。

　　金戈云盘膝坐在草地上，白马静静地立在她身边。这一人一马，都已经很累了。她低下头，揪地上的草根，又一截一截地，放在手心里捻断。天黑了，白马仰头发出嘶叫声，她终于站起来，抓着马辔头，向荒原尽处走去。

　　“……那天晚上，父亲跪在我面前，我看见他的头发全白了，我才知道，生命中有些羁绊，是怎么也挣脱不了的。”

　　“后来听说她嫁人了。再后来，我从战场上回来，她坟头的草已经长得很高了。小时候听老人们说，人死后，魂魄会飞上天，变作星星……我坐在她的坟前喝酒，一整晚，却连一颗星星都没有看见。”

　　原来生活真如一场戏剧，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上演同样的剧码。

　　有一天，我归墟作尘，坟头荒芜了青草。你可也会，一整晚地仰头看天，寻找我化作星星的魂魄？可会在某个日落黄昏里，神情忧伤地说起我，说起那些零落的往事？

　　千佛，若从不曾相遇，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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