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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难测是故人


  正午的阳光照在禅宫漆黑的大门上,反射出耀眼的强光。站在大门下的女子,如同盛夏里的最后一抹清凉,在这个烦闷燥热的午后幽然独立着。她的头发很长,像一匹乌黑柔亮的黑缎,静静地泻到腰际。皮肤很白,是那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在午后强烈的日照下,微微透亮。棉白色的长裙,水蓝斗篷,这些色彩搭起来,透着股清美气息。整个人看起来便更加地冷,像是站在雾气氤氲的云端,让人怎么也靠不近。

  大门口人声马嘶,她仍旧是那副清淡的样子,含笑注目着前方,脸颊两侧微凹,使人不由得疑心,她若笑得再深一些,或许能在她那张清瘦的脸上,看见两个清浅如水的酒窝。

  拓跋祁一马当先,一眼就认出她来。长成的金戈云,少了从前那股霸道,却多了几分婉约江南的气韵。伊人如画,倒真有几分像方君与了。他跳下马去,张臂大笑着迎上去:“我的小王妃,多年不见,更加地美丽动人了。”

  北国民风放达,不拘于俗,金戈云自是熟谙,当下也不躲避,也不迎合,淡淡疏离地笑着,大病初愈的身子被他熊抱住,险些喘不过气来。拓跋祁占足了便宜,心情大好,又引她上前同容翊见礼,再没有半句不逊言语。一行人谈笑风生地进了门,容翊清朗地笑,拓跋祁豪放地笑,偶尔女子的嘴角弯下去,迫出两个若隐若现的梨涡。

  然而当她与拓跋祁对坐下来,左右尽皆屏退,脸上便又恢复了一贯的淡漠。低头看着眼前一盏清茶,手执着茶盖,一下一下地滑过去,杯口发出有节奏的细瓷声响,宛如一场轻声的吟唱。

  拓跋祁斜靠着椅背,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大半晌功夫,她就这么坐着,不抬头,也不说话,若不是她的手还在动着,他真的要以为坐在他面前的是座毫无生命的石雕。终于,她的手顿住了,睫毛掀扬起来,淡淡地迎上他的目光:“这些话,你从哪里听来的?”

  拓跋祁笑道:“王妃是不是太不解风情了?我等了大半天,你却给我来这么一句,这不是存心伤本王的心吗?”

  金戈云道:“你大老远地写封信来威胁我,恐怕不止是为了喝这杯茶吧?你要是不想谈,我当然也乐意。”

  拓跋祁道:“我还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女人,狠得时候比谁都狠,发起善心来,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至于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容谦儿,要跟我叫板吗?”

  “她是方君与的表妹。”

  拓跋祁嗤笑道:“你省省吧,方君与那本烂帐,你这辈子是打理不清了。你以为一个容谦儿就栓得住他,等过了这股热乎劲,还有数不清的表妹表姐在等着他。你挨个护,护得过来吗?”

  金戈云道:“不劳你操心。你不好好练你的兵,倒管起这些宫闱闲事来。容谦儿从江南到江北,大隐于市也好,隐姓埋名也好,终究被你找到。如此不择手段地对待一个女子,可想而知,你权杖下的牺牲者会有多少。”

  拓跋祁笑了:“怎么,王妃这是真的要弃恶从善了?想当年西北大漠,圣姑娘你策马弯弓,那时候的金戈云杀伐决断,何等地从容,怎么没几年,你也染上这中原人的臭毛病了,跟我谈这些七七八八的东西!”

  金戈云冷冷道:“没有人一定要你带她回去。”

  “那我也告诉你,我不是做什么事,都需要别人的命令。我费那么大工夫,当然她得值得我去费心。”

  “讨好拓跋奎吗?”

  拓跋祁的脸色变了变,道:“你不用来激将我。我当然得讨好他。只要他一天还在那个位子上,我就供着他。别说一个女人,只要他不要我的脑袋,他要什么,我给什么,这个答案,你还满意?”

  “这么说,你是不肯松手了?”

  拓跋祁沉声道:“你最好不要高估我的耐心。一个前朝余孽的身份,再加上一条引诱太子妃的罪状,我不相信这一回,他还有本事逃出升天。我劝你最好识相一点,要么你交出容谦儿,要么就跟方君与,跟你那个好哥哥,你们一起亡命天涯。说实话,金戈云,我还真不相信你有这个胆量。”

  金戈云抬起头,对着他阴狠的目光,冷冷地丝毫不让:“三皇子倒是会替人指路,偏偏不巧了,我这个人就喜欢自己找路走。”

  拓跋祁的目光沉了一下,随后冷冷笑了:“你这装模作样的本领,倒是从哪里学来的?我给你一万个胆子,你也不敢。杀了我,你非但灭不了口,反而会惹祸上身。圣姑娘这么聪明的人,能算错了这笔账?”

  到了此时,金戈云明显露出败象来,又问:“方君与的身世,你究竟从哪里听来的?”

  拓跋祁坐直的身体又懒懒地靠回去,半条手臂斜搭在椅背上,又恢复了初时玩味的姿态,低头笑看着金戈云,道:“这我可不能告诉你,我的小王妃耍起狠来,可真不是一般好玩的。只怕我今天吐一个字,明天就是一堆脑袋。不过你也放心,只要你让我舒坦了,我至于跟你过不去吗?”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可以不信吗?”

  金戈云坐着没动,但那神情分明就恨不得将他那张嬉笑的脸皮撕下来,狠狠地跺上两脚。拓跋祁笑得更欢畅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从来只有你欺负别人的,偶尔受受憋屈,瞧瞧你这委屈的样子。人在世上,哪能没个低头的时候,你不能总想着让我吃亏吧?”

  金戈云的确低头了,再怎么不甘不愿,她也不会拿方君与的性命去赌。只是拓跋祁如果知道她在背后还伏了一招,一定不会像此刻这样笑得这么欢畅。

  容谦儿穿着一件绛紫色衣裙,款款走进来。鬓发如云,轻颜似玉,尽管不施脂粉,却天然透着股华贵气息,宛如牡丹之映朝霞,美中尽显大气雍容。拓跋祁虽生在皇家,阅美无数,乍见她走进来,还是略微愕了一下,笑道:“果然是个倾国尤物,难怪老二念念不忘。”

  容谦儿道:“我跟你走。”

  四个字吐出来,便就是这个女子埋葬的一生。金戈云心里一片黯然,都说真情难觅,奈何这些痴男怨女,都让她给碰见了。辗转逃亡这么多年,最终心甘情愿地奔赴那个牢笼,她心里,该有多爱方君与?

  容谦儿道:“云姑娘不必为难,我知道,你为了方公子,想我留下来;同样为了他,你也会放我走。谦儿替他谢谢你了。”

  金戈云低头不语,侧对着窗,明亮的太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却依旧是冷清清地,纤长的睫毛垂下来,微微颤动,遮住那双寒潭烟深的眸子。这一刻的金戈云,就像方君与画中的女子,清姿楚楚,美好得让人心疼。

  容谦儿第一次见她,她躺在病榻上,找不出画里的形容。只有一双眼睛依然美,然而也叫病痛折磨得没有一丝光泽。她的声音也是喑哑的,从嗓子里挤出,微弱得几不可闻,她说:“谦儿姑娘,我这一生,从不肯低头求人,如今却是没有法子了。我若不交出你,势必眼睁睁地看着君与死去……谦儿姑娘,我不是个善良的人。可一个人再坏,也有她不能失去的东西。为了我要保护的人,我可以不择手段,可以做任何事情……”

  她倚在床榻上,一边说一边咳嗽,面颊涨成血一样的赤红。她等着她看完信,然后坐起来,亲自点亮床头的烛火。容谦儿至今还记得那只枯瘦如柴的手,抓着一纸信笺,在烛火前抖动的样子。那一刻,她心里多少替方君与感到欣慰,这个在他笔下出现了一次又一次的女子,给不了爱,至少也在心里给他留了无可替代的一角。

  她微微一欠身,转身出门去了,直到此时,金戈云才开口说了一句话:“此去无期,谦儿姑娘,你保重。”

  她本来想说你们保重,话到嘴边却未能出口。不仅因为拓跋祁太精明,更因为连她自己都下不了决心。究竟江湖争斗还是竹林清啸,伏羲独奏还是琴瑟相谐?她,能狠下这个心吗?

  她低眉垂眼地坐着,拓跋祁也跟着沉默下去,良久才沉声缓缓道:“当年你在我的军营大帐外,三箭连发,射我下马的时候,我真没想过,你会变成今天的样子。究竟是常千佛改变了你,还是说,我从来就没看清过你?”

  金戈云抬头愣愣地看着他,随后苦笑道:“原来已是人尽皆知。你笑吧,尽管笑话,我不反驳。”

  拓跋祁眯着眼,冷冷地看着她:“你还知道好笑吗?你真当我这么无聊,来看你的笑话?”一拍桌子怒喝道:“我告诉你金戈云,你这出拙劣的大戏,我还真不稀罕看。”

  金戈云一怔,良久才低低开口,语无伦次道:“没错,是拙劣,不稀罕也没关系,有什么关系。一点都不好笑。”

  她的嗓音有些发颤,眼神避闪,拓跋祁面目更加地阴沉,道:“并非我不留给你尊严,我在你面前又何曾保留过尊严?当年我力排众议纳你为妃,可你倒好,你放着我的王妃不做,为了一个江湖莽汉,你连诈死埋名的事都干出来了。我倒从来都不知道,金戈云,你有这么卑微。”

  金戈云道:“你羞辱我没关系,但你凭什么来指责我,你——”她还想说下去,力弱体虚,叹了口气:“罢了,陈年旧账,有什么好提的。”

  拓跋祁怒意更盛:“我还就想跟你算这笔旧账了。

  金戈云显然有些诧异,默然一刻道:“你算得清吗,抛开谁是谁非不说,你有没有想过,你需要的并不是一个王妃。你只是要找一个帮手,帮你一登帝统,横扫北方,这在你心里才是最重要的。刚才容谦儿走进来,这样的绝代佳人,你未必不动心,但你甘心把她送给拓跋奎,这就是你,为了你的王侯事业,你什么都能牺牲,当然更不会在乎一个女人。换了我,也是一样。”

  拓跋祁被她点中了要害,怒火明显地消歇下去:“固然是这样……算了,有一句话,算是让你说对了,就算今天我要交出去的人是你,我一样也不会皱一下眉头。我明天就带着容谦儿回北国,你是唯一一个让我动了迎娶之心的女人,我答应你,储嗣之争,我若胜,一定还她自由之身,这是我最大限度的承诺。”

  “多谢。”

  拓跋祁一拂袖起身,临出门又转过身来:“我不得不说,金戈云,你真是一个无情的女人。你要是早把你这点聪明用到常千佛身上,何至于今天。”

  是啊,早这么聪明,又何至于今天。可是,都晚了不是?拓跋祁走了很久,她还是这幅姿势坐着,低垂着眉眼,一动不动。暮色四合来,仆人们执着火把,开始沿回廊点灯。薄纱灯一盏一盏地亮起,幽幽地穿不透暗沉的夜。她的屋子里没有灯,坐在黑暗里,等待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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