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方君与其人
这两年常千佛很少外出，潜心研究医术。他本来英姿天纵，如此一来，修为已与常纪海不相伯仲。虽然门深似海，但江湖中对于这些事往往风传至甚，继他成名之后，洛阳紫燕飞这个名号再度被人提起，街谈巷议成一个传奇。
百年常家，终未因这一脉的凋零而衰败下去。常纪海不时会叫孙子一起下棋，祖孙对弈，通常是不言语的。然而他观常千佛的神色，已是越来越淡然。他觉得自己是对的。年轻人嘛，年少轻狂时，总觉得什么都是一生一世，时间久了，他就会忘记，日子就会重新开始。他琢磨着该为常千佛定一门亲事了。洛阳这些世家里，他较中意的是穆月庭。他也留意到，这位大小姐隔些时日会送来些茶叶，送砚台，抑或是来讨教针灸之术。堡里的人也都喜欢她——聪明而且和气。况且穆仙子的绝世姿容，任是不刻意修饰，也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
他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常千佛，他自己仿佛毫无知觉。当时正是三月时候，他站在窗边看着院子里成片的梨花。听见常纪海问话，也只淡淡应了一声道：“哦，月庭啊，好像是有些时候没来了，可能这一阵素衣不在的缘故吧。”之后便向他祖父辞了安，到后院练剑去了。浑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最近每天都做着同样一个梦，梦见姑苏漫天的烟雨中，云林执了一柄油纸伞，浅浅回眸。他想自己有多久没见过那个女子了？是两年吧？也才两年的时间，为什么他觉得那么久？久得像是过了一生了。
他从来不提起云林。时间一长，人们也就渐渐地淡忘了那个夜闯常家堡的女子。只有凌涪没有忘。
他是常家堡里最后一个见过云林的人。云林离开常家堡的那个晚上，他一直跟在她身后。那天刮着很大的风，他便随她在风里走了一夜。之后有一天，他走在街上，迎面驶过去一辆马车，风掀起帘子，露出巴掌大小一张脸，已是人物俱非。这些他都不曾告诉过常千佛。他对常家这二兄妹，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保护着。只是他常想，那个女子现在何处呢？他爱公子，一定是爱的很深的吧？
常素衣是个快乐的姑娘，像只小鸟在常家堡里飞来飞去。她在的时候，日子总是简单而明快的。可是她也有自己的苦恼。她觉得她的哥哥越来越不能够明白了。他似乎很喜欢院里那片梨花，很多次素衣去找他的时候，他都在倚窗凝望。素衣觉得，他那神情不像是在看花，像是在看着一个人。
不仅仅是她，连穆月庭也觉察到了。
素衣说：“我哥哥变得很奇怪，他总是很沉默的样子，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凌涪说：“你真是个疑神疑鬼的丫头，你哥哥一直都好好的呀。”
素衣瞧他那神气，跟他爷爷简直如出一辙。可她觉得不是那样的，她想得头都疼了。最后她对自己说：“总之他们都是很奇怪的。”
四月的阳光很暖，照得她的脸蛋红扑扑的。这次他没去打扰她哥哥，一个人托腮坐了很久，突然问：“哥，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
常千佛回过头，很诧异地看着他的妹妹。她忽闪忽闪的长睫毛像两只大蒲扇一样，在眼底投下一片阴翳。常千佛忍不住爱怜地拍了拍她的脸蛋，笑道：“敢情素衣这次出去，是遇见什么人了？”
常素衣摇了摇头道：“其实我很久以前就想跟你说了。可是你总把自己关在药斋里。爷爷说你做的是正经事，不许我打扰。可是我自己藏在心里，真的是很难受很难受的。”
常千佛歉然道：“傻丫头，是哥这一向对你关心的不够，哥哥都不知道小丫头有心事了。你愿不愿意跟哥说一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素衣道：“当然是很好很好的人了。”
常千佛闻言不禁笑了起来，他后来觉得这样不好，就将笑意强忍住了。果然素衣的脸涨的通红一片。常千佛道:“那好吧，我不笑了。这个很好的人，总有个名字的吧？”
常素衣神色有些落寞道：“哥，我要是说了，你肯定又要笑话我。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我怎么也找不到他了。”
素衣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让金渭来那个坏蛋抓走了。那一次就是他救了我啊……我只知道，他来洛阳，是找他妹妹来了。都这么久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他妹妹。”她停了停又问：“哥，我长得好看吗？”
她虽生得美丽，对自己的容貌却是从不在意的。此刻她这样问，常千佛只道她有了心上人的缘故，并不以为意，笑道：“看来我们素衣都不照镜子的。一定是那些坏丫头妒忌你，给你藏起来了。”
常素衣也咯咯地笑起来，等她平静下来，似乎又有些失落：“哥，说真的，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别说你，就连穆家的二公子，也远远比不上他。他不仅人长的好，声音也很好听。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就像在做梦一样。”
常千佛皱了皱眉，道：“真的是他把你从金渭来手中救了出来？”
常素衣道：“是啊，一开始我也不信，他怎么会打得过金渭来呢？可是哥，他的功夫真的是好厉害，走起路来就像飞一样。他带着我逃跑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害怕。”
他愈说，常千佛的眉头便攒得愈紧。素衣却浑然不觉，道：“我当时就跟他说‘你的轻功简直比我哥哥还要厉害’，他便问我哥哥是谁，我说我哥哥是紫燕飞常千佛。他听了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过了很久才说，你哥哥是何等厉害的人物，我怎么比得过他？再后来就不说话了。一直到他走的时候，他才说：‘你哥哥一定很疼你。我也有个像你这么大的妹妹，可是我没有照顾好她。”她说着竟然叹了口气，道：“他看起来特别难过，我才知道原来他是想到他妹妹了。哥，他真的是个多么好的人啊，他那样的人，是只有穆姐姐才配得上吧？”
常素衣毕竟是个单纯的姑娘。她不知道，一个人要是具备了这么多特点，那么这个人本身就并不难找。穆二公子的容貌，紫燕飞的轻功，这样的人物，怕是不会有第二个了吧？某一天骑马的时候，他突然问：“怎么方君与有个妹妹吗？”
凌涪被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一问问得摸不着头脑，愕然道：“这倒是不知，想来是没有的。”
常千佛“哦”了一声，凌涪继续道：“你要是想知道，可以派人去打听。”
常千佛想了想，说：“那倒不必了。”又道：“这事别跟素衣说了。”策马去了，只留凌涪一头雾水呆在原地。
四月烟雨迷蒙，梨花如雪的时候。金戈云坐在窗边，随意地翻看一本棋谱。有风悠悠地将花瓣吹送到书页上，她便抬起一指，轻将那花瓣拂落。雪白的颜色映衬下，更显得那手干枯而苍白。
她确实是很瘦的，青衣自肩垂下，像是给挂上去一般。她的脸颊也是深深地凹下去，露出高高的颧骨。或许是天生丽质，她便是这样地瘦，看上去也总不至于骇人。
门外传来微微的声响，她抬起头来，见方君与正阖了篱笆上的竹门，飘飘然走来。白衣无尘，一时如仙。她便对着窗外轻轻浅浅地笑了。
方君与忍不住道：“什么事情这么高兴？我仿佛都不记得你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了。”
金戈云道：“你手里的东西别放下，我看看。”
她很少这样顽皮。方君与依她所说，将那刚放下的山鸡并一个纸药包复又拎在手中，特意做给她看。
金戈云轻轻蹙眉道：“你说这世间的男子，无论多么出众，但凡手中拎上一只山鸡，哪里还有半点风致可言？怎么在你手里，也就像拿了把折扇，或是一支毛笔，没有一点妨碍。”
方君与颇有些意外道：“你倒留意起这些了。”
金戈云笑笑：“我只是在想，江湖上封你那样一个名号，总归是有些道理的。”
方君与道：“这话听来，倒不像是在夸我。”
金戈云淡淡一笑，低了头不再说话。
方君与倚着门框，看她将那书一页页翻过，心里却是明白的。她此刻的心情，是实在不能高兴起来的。她这么低颦浅笑，无非是想做个无事的姿态，叫他放宽了心。他看着她手腕上嶙峋的瘦骨，心里不觉有些沉闷。他倚门站了一会，问：“你觉得怎么样了？这样的阴雨湿冷天，病情会加重的吧？”
金戈云道：“会有一些。不过已经好多了。”
说罢悠悠起身，衣衫带动，洒落在上面的梨花花瓣纷纷然洒落，竟是落了一地。方君与看在眼里，也并不形于表，心知她定又是这么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他自认识她以来，辛酸苦楚历尽，未尝见她如此。她向来极为隐忍且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他初找到她时她的无助与苍白，冷雨夜里抓着他的手哭得像个孩子，想来便是她这一生最动情动容的时刻。那个男人，该是伤她多深。
却听她幽幽叹了口气，道：“你看这花开得多好啊。我有时候觉得，就这样一直幽居在这深山里，未尝不是件好事。就这样坐在窗边，每日对着一树梨花，烹茶、下棋，日子多么好。君与，你说我多么奇怪。好多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记不清一些人。好像这人生，本来就是个怪诞的东西，”
她就这样幽幽地幽幽地说下去，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窗外有风吹进来，清冷冷地卷着她的发丝。她低着头，长发吹乱在脸上，虽看不清神色，却透着一股子残忍的意味。
方君与久久无言。
他将那窗扉阖上，便轻轻地走了出去。他知道，她不过是感慨，等她感慨完了，她还是会做回那个圣姑娘。就像她自己说的，世间各人，各有各的路。偶尔会走错了，但终究会回来的。
第三天黄昏，她拿起了那把蒙尘已久的剑。
第七天，方君与站在梨花树下，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够胜她了。
到了第十天，金戈云开始打扫屋子，方君与问：“要走了么？”
她回过头笑了：“是啊，君与，我们该去洛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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