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番外 嘉河往事 五
方乾清发了疯一样非要砍下自己胳膊不可，事发突然，很多人反应不过来，离他最近的十七一眼瞥见，不顾一切飞身扑上，从后面抱住他双肩。
十七扑过来的力气太大，把方乾清扑得向前一摔，头磕在地上，“嗡……”地一下，方乾清磕晕了，砍柴刀也撒了手。左臂被刀划出一条长长的大口子，好歹没断。
众人七手八脚给方乾清包上胳膊，抬着他，到小地洞里睡觉。
十七怕有人趁方乾清不在去抢物资，也拿了一把砍柴刀，代替方乾清守在储藏洞口。
住人的小地洞里，阴暗潮湿的木板床上，龙戟慢慢睁开了眼睛，发现天黑了。
龙戟的记忆还停留在白天，不知怎么睡着了，又不知怎么来到了奇奇怪怪的地洞里，还不知怎么醒过来就是黑天，丢失的时间哪去了？还有，昏迷的弟弟们又哪去了？
龙戟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磕红的额头。
他发现头很疼，被磕出一个大包，怎么回事？浑身酸痛，一点力气都没有，好像经历了一场大战，虚脱了一样，胸前后背都被划伤，自己没有跟人打过架啊。待看到被胡乱包扎的左臂，龙戟都懒得惊讶了。
捂着发红的额头下了床，蹒跚着走到洞口。
这一下更是惊讶，大大小小的孩子或坐或卧，静静地睡着，他们都是方家的族人。有人救了他们？是谁？
自己这一觉睡得可真长啊……
十七抱着砍柴刀不敢睡着，上下眼皮正打架，猛然一抬头看见龙戟倚着石壁而立，站起来叫了声：“方少！你醒了？”
龙戟从十七的眼神里看出善意，虽然自己不认识他，但这个少年对自己一定没有威胁，“你是？”
“我是十七啊，刚认了你做老大的。”十七走过来，一拍龙戟右肩膀，“你睡糊涂了？”
“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呀，你突然发疯去砍自己胳膊，我为了阻止你把你扑倒，你头磕在地上，昏了过去。”十七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怎么样，胳膊还疼吗？”
“不疼了。”龙戟摸了摸左胳膊，“你说的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是忘记了吗？”十七看向龙戟的眼神带了怜悯，“也是，这一天发生太多事了，能忘记一些也好。”
“我的弟弟妹妹们呢？”
“他们都去小地洞里面睡觉了。”
龙戟请求十七带自己去看弟弟妹妹们，十七带着龙戟挨个看了一圈，龙戟见他们睡得熟，没把他们叫起来询问，看到小四和小五发着烧，心里担忧得很，可毫无办法。龙戟跟十七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大致把自己忘记的白天发生的事了解个七七八八，听得惊讶极了，再三表示自己绝对做不出那样的事情来，十七只当龙戟白天受惊过度忘了，也不在意。
两人说着聊着，天渐渐地亮了。
地洞正中的大厅里点了篝火，一来取暖二来照亮，龙戟寻出个铁锅，跟十七一起煮了一锅粥。
这是龙戟第一次做饭，以往他是大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会煮粥，好在有十七这个小乞丐帮忙，也算顺利。
方氏族人渐次醒来，看到龙戟在煮粥，即便惧怕方家大少爷杀人不眨眼，还是顶不住饥饿，眼巴巴地瞅着龙戟，眼里露出祈求之色。
龙戟温和地道：“大家都来吃粥吧。”
没人动。
龙戟不解。
“方少昨天不是这么说的。”十七指着醒过来的那几个小孩子，“他们一天只能吃一顿，今天吃饭的时间还没到，现在这顿应该是老四、老五、十八、十九……三十二郎他们吃。”
龙戟不明白，十七向他解释，这是龙戟自己定的规矩，那些强壮的能保护大家的人，一日两餐，那些瘦弱的没用的人，一日一餐还不管饱。龙戟当然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斩钉截铁地说从此以后地洞里的每个人都能吃饱。
十七问如果粮食没了怎么办，龙戟拍着胸脯说我上山打猎去。十七说南林兵占领嘉河，你怎么打猎。龙戟说南林兵马三日必退，今天已是第二天，熬过今天和明天，大家就有好日子过。十七说方少，我看你还是继续睡觉去吧。龙戟愤怒地表示自己前所未有地清醒。
这时昨天被小乞丐们拉上的警铃响了，这表示又有人进了地道。
十七“嗖”一下站起来，拿了砍柴刀大喊一声：“兄弟们出来！”
龙戟听十七跟他说过昨天自己是怎样对待入侵者的，对此绝不能相信。都是嘉河百姓，乡里乡亲，怎能把人拒之门外？这种情况更应该改同舟共济，共度难关，团结一致，才能战胜南林兵。
龙戟手里被一个乞丐塞了一把砍柴刀，跟着大家伙走了出去。
地道里昨天死了很多人，尸体还没来得及被方乾清火化，横七竖八地堆着。尸体的一头站着龙戟为首的孩童少年们，另一头站着濒临死亡的求助者。他们的衣服同样破烂，神情同样惊恐，隔着一地尸体，互相对望。
十七经过一天的训练已经很熟悉这个场景了：“我们也没有多余的粮食，你们走吧。”
对面没有人说话。
死一样的寂静，混杂着血味和腥臭味扩散。
这些人跟昨天那些凶神恶煞强闯进来的百姓不一样，他们多是老弱和妇女，战战兢兢，衣不蔽体，为首一个白发老者拄着一根木棍，走到最前头，用浑浊的眼睛望着对面。
“你们再不走，我们就要杀人了。”十七道，“方少说了，不许外人进来，违令者格杀勿论。”
那老者说道：“我是徐家的人，当初建地洞徐家也出了钱，你们怕我们吃光你们的粮食，我们自己带了粮食来，只求在这住几天，等南林兵走了就出去，绝不多麻烦你们几个娃娃。”
十七道：“那也不行，谁进来，我们杀谁，我们是年纪小，可是我们会杀人，没人能再说我们是个娃娃。”
“你们又能杀得了几个？这样下去你们到最后又能活下来几个？”
十七想起一天之前他们有三十二个，一天之后剩下二十五个，这能怪领头的方少爷吗？如果不是方少，他们三十二个都会死，方少绝对不会有错！十七想到这，把手中砍柴刀一横，向前走了一步。
一条胳膊拦住十七前进的步伐，是龙戟。
“你们进来吧！”龙戟冲对面的人喊。
十七大惊失色：“方少！”
“做人不能见死不救，那样岂不是丧了良心。”
十七见鬼一样看着龙戟。
不能见死不救？这是方少爷说的话吗？昨天他见死不救得还少吗？何止见死不救，他亲手杀了多少将死未死的同伴族人！他杀人的样子又是何等冷酷平静？仿佛在享受杀人一般！
龙戟领着老弱们进入地洞。
这一举动引起大家伙的疑惑和不满，碍于龙戟强大的武力没人多说什么，善良的三妹很赞成龙戟此举，将新来的人领到小地洞里休息。
新来的人得知地洞里有些孩子生了病，推出一个大夫来给他们看病。龙戟大喜，三妹连连说这是好人好报，大哥做得对。年纪比三妹大得多今年已经十三岁的王喧荷心思细密，冷笑着说我刚看了这些人带的粮食根本没多少，吃没了还不是要吃我们的。
大夫的医术果然高明，拿了随身携带的针扎了几下，生病的孩子就好了许多，连四弟和五弟的烧都退了。
龙戟喜不自胜，要给诊金。
方家家破人亡，哪里还有余钱。
龙戟想起昨天敌人没破城之前，自己吵着要出去玩，母亲为了哄他就在藏宝库里随手抓了一把玉石扔给龙戟去玩。龙戟随手放在口袋里，后来被南林官兵抓走，也没被搜身，宝石一直带在身上。当下都掏出来，要大夫挑一样。
大夫看中一块鸡血石。寸许高，圆柱形，红色集中，鲜艳纯净，深透石中，乃是绝佳的上品。鸡血石长期佩戴，里面的血物质透过皮肤穴位浸润，可达到除热解烦，养脏安魂，疏血明目，补血养颜等诸多功效。
大夫拿起这块鸡血石，没等说话，被十七一把抢走：“这块石头昨天方少答应给我了，不能给你！”
龙戟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
十七一拉他袖子：“反正不能给他，让他进来住就不错了！这石头以后就是咱们兄弟几个联络消息的信物，见物如见方少，物在人在！”十七把鸡血石塞在龙戟袖子里，“给我揣好了，别什么人都乱给，你家里的东西可不剩多少，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龙戟只得揣起来。
大夫挑了一块血玉，十七瞅了瞅，玉有大拇指盖那么大，比鸡血石小多了，十七寻思肯定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便没有上来抢。大夫拿着血玉走了。
龙戟没敢告诉十七，那血玉的价值是这块鸡血石的十倍不止。
终于暂时安顿了下来。
龙戟和方氏族人一起用餐，新来的老弱们在自己的小地洞中吃饭。
地洞外，打翻天，血流成河，南林人把杀死的嘉河百姓堆在一起焚烧，大火映红整个天空，人肉烧焦的味道经久不散。地洞里，原本不认识的大人小孩相识之后，各自用餐，每个人至少此时还活着，很是和谐的样子。
龙戟取消了方乾清设定的规矩，让人人都吃了一顿饱饭，小孩子们有饭吃就很开心，忘记了一切，觉得方家大少爷真是大大的好人。
龙戟拿着碗，一边扒着高粱米饭一边听十七嘟嘟囔囔抱怨自己太妇人之仁。龙戟心想，只要自己活一天，就要保护好身边的人，十七说的那些都对，自己都知道，但做人不能那么自私。嘉河百姓众多，知道了这里有吃又有住，会不停来人。那又怎样，来人就接着呗。粮食不够了，上山打猎，到时候再想其他办法。总之要团结一致，互帮互助，共同扶持着走下去，谁也不能抛弃谁。
养一天算一天，救得一个是一个。
让自己放手不管，任弱小者自生自灭，龙戟做不出来这种事。
十七知道劝也没用，这个方少不知道为什么睡了一觉性情大变，变得跟原来像两个人似的，现在这个正义得可怕，善良得愚蠢的方家大少爷真是讨厌死了。十七最后说，你以为你是在救他们，等到越来越多的人住进来吃光我们的粮食，那时他们还是要死，连你弟妹童养媳都要死，你一个也没护住。
龙戟不知该怎么回答，快速吃完了饭，回到自己的小地洞里面休息去了。
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睁大眼睛看着石壁，还在想刚才十七的话。
十七说得很对。
好像又有点不对……
最近所有的事情都有点不对。
丢失的时间哪去了？为什么很多没做过的事被按在自己身上？为什么大家口中的方家大少爷完全就像另一个人？
今晚闭上眼睛，也许再也不会睁开。
明天我就会死掉吧？龙戟认认真真地想。
每个人都会死，但死之前，我们至少得活得像个人。
所以，十七说的还是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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