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二卷第三十二章
黑暗潮湿的地牢里，龙三爷坐在地上，须发遮面，乱蓬蓬的干枯花白头发遮住眼睛，像一头年迈垂死的狮子无法再现往日荣光，破烂的衣衫透出被鞭打的紫黑色痕迹，身上的衣服变成一条一条的，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他脚筋被挑断，双脚呈现不正常的扭曲，浑身上下唯一还完好的就是一双手。顾敬法捏着他左手，给他把脉，神色紧绷，半天不发一言。
龙戟心急催道：“到底怎样，军师，你倒是说话呀！”
青禾的眼圈已红了，龙三爷总是让青禾想起父亲，平常他像山一样高高立着，永远不会倒塌的样子，谁曾想这次见到竟然眼瞎腿残只剩三天的命，青禾知道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强忍着不表现出悲伤来，紧紧咬着牙。
“这种毒/药叫‘三日慢’。”顾敬法放下龙三爷的手，“毒发后第一日失明，第二日耳聋，中毒十二个时辰内服下解药会有效，过了时间就神仙难救必死无疑。”
龙戟道：“我去找陆季忠要解药！……不如我们就在侯府等他！”
顾敬法道：“你急糊涂了？他一旦回来，我们谁也出不去！”
龙戟道：“我现在就背着义父一起杀出去，咱们到了商阜坡再想办法。”
龙三爷道：“我中毒已经十一个时辰，在一个时辰内绝对无法回到商阜坡。”
谁都知道春予城有多大，就算沿途所有城门大开没有任何阻拦，骑上那匹整个春予城最快的血色，从忠勇侯府到商阜坡最少也要两个半时辰。
看起来似乎是没有任何办法了。
唯一剩下的就只有等死。
龙戟一把捞起龙三爷，背上。
龙三爷奋力挣扎，“你放下我，我不走。”
龙戟不说话，不说话的龙戟想扛起一座山。
背上的人却比山更重。“阿戟，我有话说。”
龙戟停住。
“皇上驾崩，陆季忠扶持六皇子李无忧夺位，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支持太子的龙家军，他想把我当诱饵，你们来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打散了侯府家将？他肯定是故意败给你们，请君入瓮，难道你们以为他没有其他防备？你们有没有看见龙迷城？”
顾敬法道：“未曾见到，怎么，龙公子也在？”
“他一直住在侯府，重金招揽了一批江湖中人，个个都是以一挡百的亡命之徒，在侯府这种狭小地形中正好发挥他们的杀人之术，你们带了多少兵马来？”
顾敬法回道：“王蟒带人引走陆季忠之后，我们手里还有三百人，攻进来的时候阵亡十九人，重伤大概三十多，轻伤过五十人。”
“那现在只剩两百来人了，这两百人在江湖刺客手中毫无胜算，龙迷城在你们进来的时候没出现必是想让龙家军和侯府家将两败俱伤，他再捡个便宜。”
青禾听了暗暗心惊，难道龙迷城如此不顾念父子之情？就算他投靠了陆季忠，也不一定非要杀害自己父亲吧？又一想以龙迷城那样的人，什么事请做不出来？兰秀儿死在他和陆季忠的逼迫下，一会出去若真看见他，怎么也要杀了他。
龙戟出声了：“有什么话都等回去再说，走吧。”
龙三爷怒道：“龙迷城就等着你背我出去！你们带着我就是个累赘，官兵再勇武也打不过江湖好手，你们自己逃还有可能逃得掉，救一个只能再活三天的人有什么用！”
龙戟道：“没什么用，至少让义父死在商阜坡。”
龙三爷道：“若是你们出不去呢？那岂不是所有人都死在侯府，龙家军以后怎么办？”
龙戟道：“出得去，你信我，我就是拼着发病也要把义父救出去，救不出去龙戟也不活了。”
“幼稚！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一个统帅那样从全局考虑问题？”
“就让我幼稚这一次，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等等。”
青禾忽然说话了。
“我有办法！”
正要往出走的龙戟，龙戟背上的龙三爷，以及一只脚迈上石阶的顾敬法，一齐去看青禾。
青禾把火折子凑近左手托着的一个小瓷瓶，瓷瓶高有一寸，在火光下闪着黄光，“我刚刚想起来这个东西，这是李无欲给我的，他说能解百毒，他还说如果有一天我中了陆季忠的毒就可以喝下它，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骗我。”
李无欲和陆季忠明明是一伙的，他们沆瀣一气一起对付皇帝，为什么要把这个东西给青禾？他对青禾说能克制陆季忠的毒/药这话更奇怪，难道许久之前已预料到今日之事？
龙戟一把抢过来，二话不说，打开瓷瓶，给龙三爷喝下。
就算没用，就算这瓷瓶里的是毒/药，再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死。龙戟做事向来果断，他信青禾，连问都不必再问。
龙戟把龙三爷放下，让他靠在墙上坐着，蹲下来不错眼珠地盯着他，顾敬法和青禾都把火折子照在龙三爷面前，三个人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喘一口地看他。
药效几乎是立竿见影。
龙三爷长出一口气，咳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神情焦急的三个人。
龙戟戴着头盔，盔甲已被敌人鲜血染红，浓重的血腥气从他身上传来。
青禾也穿了一身黑色盔甲，没戴头盔，脑袋上横插一根木钗，身上的鲜血比龙戟少些，腰间插着秋水剑，背上背着一把穿越时带过来的小巧折叠弩，惶急地望着自己。
顾敬法穿了一袭灰白文士长衫，头戴远游冠，左手拿着羽毛扇，心情紧张，手指过于用力，捏得扇子都变了形。
他从龙戟、青禾、顾敬法这样依次看过去，再把目光转回来，这个过程中他的视野越来越清晰。“我能看见了？”龙三爷不敢置信地说道，“我能看见你们了！”
青禾的眼圈立刻又红了。
龙戟一把拉过三爷，背起，“走！”迈开大步，当先而去。
顾敬法在后头追着，给龙三爷把脉，“毒竟去了大半，这药简直神了！不过三爷之前的病……总之我们要赶紧回去好好调养，事不宜迟，越快越好！”有些话顾敬法没敢说，眼睛里的悲伤和绝望之色却怎么也掩不住。
龙三爷跟顾敬法相交多年，自然明白顾敬法的意思，直接挑明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就算不中毒我也没几天好活，你们倒也不必忧心。”
龙戟背着龙三爷，带头冲出地牢，青禾与顾敬法一左一右护着龙三爷。
夜色如墨，冷风飕飕，外头的龙家军护卫住地牢，背对着他们挡在面前。龙三爷一出来，人群里就爆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
此刻站在龙家军面前的人不是侯府家将，正如龙三爷所猜测是龙迷城重金雇佣的江湖刺客。这些人互相之间不懂配合散乱地站着，也不必懂配合，他们个人的勇武足够对付官兵。龙家军的优势是团队合作阵型队列，如果平原冲锋还有可能全身而退，在侯府这种施展不开的地方极容易被武功高强之人把队形打散分割，十人一组的三角攻坚阵型对侯府家将取得完胜，对上擅长杀人的高手却毫无胜算。
龙三爷的力气一点点恢复，眼睛看东西越来越清晰，看到外面的情景，立刻道：“变拒马阵！长槊手撤回来！”
龙戟将龙三爷的话又喊了一遍，声音远远传开去。
三角队列尖端手持马槊的步卒后撤，长矛手暴露在第一排。
龙三爷继续命令：“盾牌手向前三十步。”
龙家军中的盾牌手迎着敌人快跑上前，把铁盾在自家本阵前竖起，巨盾形状相同高矮一致，就像一座整整齐齐的墙，牢牢挡住后方。
“长矛手去盾牌后列阵！”
立即有手持长矛的步卒跑到盾墙后，一人多长的长矛一端戳入地面，绑着利刃的另一端透过盾牌间隙斜着探向前方，将盾墙变成一道坚实的刺猬大阵。
“弓箭手上前二十步。”
弓箭手跑到长矛手身后，为数不多的弩手站在弓箭手身后，再后面是长槊手，最后是受了伤只能勉强站立的人。阮英和萧德兴带领不到二十名亲兵手持陌刀挡在龙三爷身前。
趁龙家军变阵的时候，江湖刺客也动了起来，擅长发暗器的好手往前，其余人后撤。他们行动间远没有龙家军动作利落，稀稀拉拉凑了三十来人站在最前方。
双方对峙，江湖刺客们站得很随便，龙家军则队列齐整，兵刃的反光一片雪白，在黑夜里显出惊心动魄的杀气，与杀气极不相称的是这支队伍表现出来的沉静。
无论是刚才变阵的过程还是如今的肃立，二百多人没发出任何喧嚣，除了偶尔铁甲相撞的铿锵声再无其他，他们都紧闭着嘴巴，面色坚毅如岩石雕像。他们都知道眼前的敌人比侯府家将更难对付，但是他们的三爷就站在身后。没有人害怕，这些百战精卒比青禾参加的战役还要多出数十倍，早炼成了钢铁一般坚韧的心脏。
江湖人渐渐受不了沉默而诡异的气氛，有些脾气急躁之人在这种令人疯狂的压抑之下恨不得不等命令立刻将手里的暗器甩出去。这时候听到龙家军阵最后方的龙三爷说了一句话：
“叫龙迷城滚出来说话。”
龙三爷示意龙戟放下自己方便一会上阵拼杀，龙戟把三爷交到了顾敬法背上。
全体龙家军包括青禾在内，所有人一齐喊：“龙迷城滚出来！”前面的长矛手将手中长矛在地上一杵，有节奏地喊着：“滚出来！滚出来！滚出来！”
三声之后，复归宁静。
被重重保护下的龙迷城再次向后缩了缩，一直站到了房檐底下，左右看看身边都是刚刚被打散逃命现在重又聚齐的侯府家将，确保安全了，才悄悄拍了拍胸口，重新把狠毒的目光转向龙家军。
龙三爷无法透过漆黑的夜和重重人幕看到龙迷城，但他准确无误地知道他的儿子一定在后面亲自指挥。
龙迷城不可能出来与父亲说话。他无法面对父亲，却可以杀死父亲。有一种小人，一旦特别对不起别人之后，想的往往不是补救而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死算了。
龙三爷被抓进侯府后没有见过龙迷城，说起来上一次见面竟然还是当初强令龙迷城把兰秀儿归还于青禾的时候。龙三爷看不明白自己生的儿子，他到现在仍想亲口问问他。
面对龙家军的叫嚷，龙迷城对此的回答是面目狰狞地喊出八个字：
“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话音未落，前排江湖好手的暗器已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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