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二卷第三章
十月初四，距离龙戟与青禾成亲的日子还剩六天，商阜坡一如既往戒严，许进不许出，青禾盘腿坐在营帐里，腿上搁着一件大红嫁衣，右手捏针，左手撑布，正在专心刺绣。胭脂坐在青禾右边，在帮青禾绣大红鸳鸯被面。
绣了一会，青禾不耐烦地叫嚷起来：“不绣了不绣了！”
胭脂抬眼，笑意盈盈道：“怎么？天不怕地不怕的穆参将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这样就被打败了？”
青禾把嫁衣领子扯给胭脂看：“我根本不会绣牡丹花，上战场杀敌也比这个要容易。”
“领子上的牡丹必须新嫁娘亲手绣，否则不吉利。”
“不绣了不绣了。”青禾气急败坏，仰天长啸，“杀了我算了！”
胭脂打趣道：“想嫁人就必须这样。”
“不嫁了不嫁了！”
胭脂见青禾小孩脾气发作，不由笑道：“好了，我的好主子，别开玩笑了。”
“谁跟你开玩笑！老子就不嫁了能怎么着？”
青禾去扯线，越扯越长，本来就不太好看的牡丹花被扯得支离破碎不成样子，更看不得了，青禾脾气上来，发了狠去扯它，把衣领扯得乱糟糟，一把扔在地上，往前走了几步，面向帐帘站着，把个怒气冲冲的背影留给胭脂。
胭脂看不到她的神色，不知她怎么了，轻声问：“主子？”
没有回答。
青禾常年当兵练出来的身姿已是十分挺拔，现在她站在那，背脊挺直，在军营里一贯穿着男人衣装，上半身灰布短褂下半身黑裤，左臂绑红巾，肩上斜背挎包，背上插着木剑，没有女子的妩媚，只有男人一般的强悍。这个背影，让胭脂琢磨不透。“主子到底在烦心什么？不是忠勇侯和四殿下吧？”
青禾闷闷地开口：“胭脂，我现在真是没人可以问了，连个说知心话的闺蜜都没有，我要是跟你说，您可不许笑我。”
胭脂没听懂闺蜜是什么，不过听懂了青禾的意思，“主子但讲无妨。”
“你说，要是让你嫁给人家做妾，你心里什么感觉？”
“像奴婢这样的出身，能给人家做妾已是天大荣耀，话说回来，又有哪个好人家的，会娶一个妓/女？娶妓/女的多为好色之徒，难保奴婢嫁进去不受大房欺负，胭脂早打算好一生跟着主子征战沙场不婚不嫁了。”
“你能接受与别的女人一起分享夫君么？”
“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龙三爷就只娶了一个。”
“天底下也只有一个龙三爷罢了。”
青禾不认同，其实她知道胭脂的身份经历导致胭脂一定会这么想，问胭脂也没用，这里没有任何人来自于青禾的世界，也就没有任何人能真正完全明白青禾的思想。青禾不认同胭脂说的话又能怎样？她想反驳，她想了想，认认真真地想了想，居然想不到一句有力的话。
她只能沉默。
胭脂叹了口气，道：“主子，这大概就是我们女人的命了。”
就是因为有这么多认命的女人，女人的“命”才变成今天这样。
“我不认命。”青禾固执地道，“从小到大就没认过命，死都不认，我想要的东西，我就要争，我不凑合，我不放弃。”
“不认又能如何？难道主子能悔婚吗？”
她当然不能。她已经与龙戟有了夫妻之实，她在燕子楼第一眼见到龙戟的那一刻就决定从此后把自己完完整整毫无保留地交给他，她放弃强悍，愿做龙戟羽翼下的小女人，这是她第一次谈恋爱第一次想去依赖一个男人，她和龙戟的婚事是板上钉钉，龙三爷力排众议收一个女人进军营，又让她嫁给龙戟，背后付出多少努力，就算为了三爷，穆青禾也不能不嫁。
只是不甘心。
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丈夫会有别的女人。
人家是先来的，她是后到的，这叫什么事？她难道能去恨原配夫人吗？她想去恨龙戟，龙戟又有什么错？龙戟并不是好色想娶妾，婚事是龙三爷促成，这里人的观念娶个三妻四妾根本不算什么事，那青禾到底能去恨谁呢？这在现代社会，她应该被叫做小三吧？出身于军人世家根正苗红骨子里正气凛然的穆青禾，居然要做一个自己以前最鄙视最瞧不上的小三了。她怎么也不甘心如此，别的女人穿越过来遇见这种事也许会甘心，她穆青禾就是不甘心，爱情这个东西，宁缺毋滥，若不能独占，宁可没有，青禾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她凑合。
“胭脂有句话，说了主子别见怪，既然主子跟龙将军的婚事定下来了，既然主子不能不嫁，那么这个时候主子说这种话，不是无理取闹是什么？”
是啊，一定会嫁的，就算心里再难受，也是要嫁的，所以如今青禾的所作所为都变成无理取闹了么？
青禾蹲下/身，狠狠一拳砸在地上。
胭脂走过来，也蹲下，柔柔地看着青禾，安慰道：“主子，这真的是我们的命啊，不管你高不高兴你都得嫁，那为什么不高高兴兴地出嫁？我真是不知道主子心里在想些什么，主子不是常说，当你改变不了环境的时候，只能去适应环境吗？”
青禾垂下了头。
胭脂握住青禾砸地的那只手，抚去上面的尘土，“主子，你听我一句劝，太刚烈的女人不好，太刚烈的女人没有好结果；太强悍的女人也不好，太强悍的女人没人疼。”胭脂见青禾砸地那只手有些发红，放到嘴边吹了吹，续道，“你会打仗，却不会做一个女人，马上就要出嫁的人了，要学的东西可多着呢。”
青禾抬起头来看着胭脂：“要学什么？”
“这第一件事，就要学会示弱，学会撒娇，比如你刚才心里不痛快，不能去折磨自己，你得去折磨男人。”做了多年妓/女的胭脂传授起经验来头头是道，拉着青禾的手道，“看，手都砸红了，应该去龙将军营帐砸，在自己营帐砸有什么好处？砸完之后，你还得对着他哭，让他怜惜你，女人最有用的武器就是眼泪。”
前头都能做到，最后一句可太难了。“我不会哭。”青禾说的是实话，从小就不爱哭。
在军人世家长大的青禾，从家庭教育中学到的向来是坚强二字，父母相继去世，青禾十三岁就一个人照顾弟弟更不可能随便哭，待到穿越之后，只有中蛊神志不清时对着龙戟哭过，其余时候，基本没哭过。
“女人不会哭怎么能行呢？”
胭脂拉着青禾的手站起来。
“女人为什么就一定要哭哭啼啼的呢？女人为什么就不能坚韧强悍，能拼能扛呢？谁规定的女人就必须柔弱？”
青禾不同意。
“没人规定，不过这些年我一个人在外面，就学会四个字：以柔克刚。”
“我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也学会四个字：独立坚强。”
一个妓/女和一个当兵的怎么能说到一块去？妓/女在妓馆，学会了靠男人，当兵在军队，学会了靠自己。
“好吧，我们不说这个，说你要学的第二件事。”胭脂说得那叫一个语重心长，“你得学会争宠，别小看这个，这里面学问可大着呢，不比你行军布阵简单多少。”
青禾又傻了。
这比第一件事还难。
怎么就变成宅斗了呢？怎么变成这样的，连个铺垫都没有哇……
“能不能不学？我干嘛要跟一个女人争宠？这样也太自轻自贱了，男人爱走就让他走好了，难道我还求他？求来的感情有什么意思？一堆女人斗来斗去抢一根黄瓜又有什么意思？”
“停停停，打住！这想法就有问题！”胭脂有点急了，道：“想不想嫁人？”
青禾老老实实点头：“想。”
“那就得按我说的办，你必须要改掉你的想法。”
“不改变不行吗？”
“那就一辈子嫁不出去。”
“为什么我不能找一个喜欢这样的我的人？我干嘛要为了男人改变，我可以不必改，直接找一个喜欢我这样的，多省事。”
“世上没有这样的男人，两个人在一起一定要互相磨合，必须把棱角磨光。”
“有。”
“龙将军是？”
“是。”
“确定他喜欢这样的你？”
青禾仔细地想，虽然龙戟从来没有说过表爱意的话，可她确信自己不会看错龙戟。他们还有六天就要成亲了，就快要成为牵手一辈子不离不弃的人生伴侣了，这是他最亲密的人，她不仅把身体交给了他，把心也交给了他，如果青禾连龙戟都不相信，那她还能相信谁？青禾重重点了点头：“我确定。”
“可是……”胭脂皱着眉头道，“你又怎么知道龙将军不喜欢王喧荷那样的呢？”
“……”
“龙将军喜欢你毋庸置疑，如果龙将军也喜欢喧荷，你们不就要争宠了么？更不用说，你将来生了孩子是庶出，你的孩子会不会被嫡子欺负？听说龙将军长子快十岁了，十岁的孩子已经有主意已经懂事，能不能接受你这个外来的？肯定要跟着他娘一起排挤你。你在这里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无依无靠，比如将来斗嘴吵架了，连个诉苦抱怨的人都没有，未来的生活里你所能凭借的，仅仅是龙将军对你的喜欢。而这所谓的喜欢，没有人敢担保永久，喜欢只是一种感觉，随时会消失得一干二净。所以才需要争宠，才要保住自己地位，不是那些争宠的女人自轻自贱，实在是为了自保。就算你不争，你以为王喧荷能放过你？”胭脂不叫她主子，真心实意地叫了一声，“青禾姐姐，你对于感情的看法有时候未免太白痴太天真。”
被这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青禾沉思片刻，道：“我看王喧荷不像那种人。”
“我看她比你还狠。主子要是杀人，就光明正大地杀，她要是杀人，一定背后捅刀子，我说主子不会做女人，王喧荷是正相反，非常懂得装柔弱，是女人中的女人。”
青禾听了，挠了挠头，一边思索一边走向扔在地上的婚服。弯腰捡起来，找到针，坐在椅子上，穿了线，准备继续绣牡丹。
胭脂走过去追问：“主子听明白了吗？”
“明白，你说的意思就是，第一，我要嫁给龙戟。”
“对，不要无理取闹，不要胡思乱想，不要不切实际，你一定要嫁给龙将军的。”
青禾拿针抿了抿头发，这架势很像这里出生长大从小练习绣花的女人，绣工不管怎么样，架势反正是做足了。“第二，我要与王喧荷和睦相处，不给龙戟找麻烦。”
胭脂快抓狂了，争宠宅斗原来是和睦相处的意思吗？
青禾道：“我这个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就不是人。王喧荷对我怎样，我便对她怎样吧，她要是真像你说的是个阴险小人，她敢害我，我也那么对她，就这样。”
胭脂气得指着她道：“朽木不可雕！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受制于人！”
这时，门外传来女亲兵的声音：“主子在吗？”
青禾放下嫁衣，“进来。”
帐帘一挑，进来个美貌姑娘，正是青禾收的十八奴隶之一，手里捧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壶和碗。
青禾问：“小末今天你当值吗？”
亲兵撅起嘴叫道，“说了好几次了，奴婢叫小未，不叫小末！”把托盘重重放在桌几上，“这是军师今天开的压制魅欲蛊的药，王喧荷想讨好主子，给煎好送过来的。”
青禾道：“礼尚往来，把咱这里前天白丁给的羊宰一只送过去，小末。”
抗议无效的小末噘着嘴走了。
青禾走过来，把药汁从壶里倒出来，笑着对胭脂道：“你看，王喧荷这不是对咱们挺好的吗？别老把人想那么坏。也许是军师的药起作用了，我现在完全感觉不到魅欲蛊的存在。”
浅褐色的药汁从壶里倒出，流进瓷碗里，水面中心起了气泡，呈现一个小小的漩涡。
青禾端起碗，刚要喝。
胭脂突地大喝一声：“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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