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龙戟给青禾倒一杯酒，再给自己满上，举杯，明亮的眼睛盯着青禾，眼神锐利。“请。”
他离青禾很近，青禾能看见他瞳孔里的自己，小小的一个人影，晃晃悠悠的，扭曲得几乎不像真实的自己。来到这里，本身就是一件十分不真实的事情，可是却千真万确发生了。
青禾与他碰杯，手指不经意碰到了他的手。
他的手指很粗糙，指腹尽是茧子，是一只很典型的武人的手。他手上戴了露出五指的皮手套，中指处有伤痕，伤痕只露出一半，剩下的一半伤痕掩在手套里。青禾忽然很想扒开他的手套看看他的伤疤。
一时出神，手一抖，酒洒出少许。
假装不在意，故作镇定地仰头喝了。
龙戟又给青禾倒酒。“请。”，展颜微微一笑。
青禾与他又共饮一杯。
这两杯酒下肚，胃里热乎乎的，全身都发热，脸也发热，真是喝多了。
龙戟又倒了第三杯。
青禾又喝了。
摸着酒杯想：这一个劲灌我酒到底什么意思。
兰秀儿酒足饭饱之后困了，青禾便让兰秀儿把三张椅子拼在一起，躺在椅子上睡觉。
青禾与龙戟边喝边聊，天南海北胡侃一通，想到什么聊什么，聊兵器，聊战争，聊功夫，越聊越投机，真真切切体会了一把什么叫相见恨晚。
青禾收起玩笑之心，意识到这个世界的人的智慧，震惊之余不免佩服，龙戟的许多见识都极高明，远非社会中某些纸上谈兵的男人能比，慢慢意识到这个人绝非等闲之辈，他肯定大有来历。
再淡的酒也是酒，两个人都有点喝高了。
嫌酒杯不过瘾，直接用饭碗倒酒，右手举饭碗，左手抓牛肉，你一碗我一碗，喝得昏天黑地。
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不知不觉间日头落了，店小二掌了灯，天都黑了酒也没喝完，也不知哪来那么多话可聊，说到兴起处，手舞足蹈，喝到忘情时，相对大笑。
三斤高粱酒早就见底，龙戟又要了十斤。
青禾有些扛不住了，脸上染了胭脂一般的红，烛光下她轮廓更显柔和，眼神迷离，半眯着眼左手托腮右手端碗，注视着龙戟，她双目中水波粼粼，似乎晃一晃头便会滴出水来。
龙戟也喝多了，脑子晕晕乎乎不太清醒，清了清嗓子，道：“你我喝了有五十杯了吧？”
青禾托腮说道：“一杯酒是三两，咱俩喝了……我算算，还剩一斤，那就是喝了十二斤，算下来一共是四十杯。”
龙戟赞道：“你算学真好。”
青禾喝得头重脚轻，喝酒喝到位了，觉得世上所有人都那么可爱，懒得抬头，眼皮一掀，向上瞟一眼龙戟，“不止算学好。”俏皮地眨眨眼，“我什么都好。”
龙戟被她逗得笑出声来。
青禾就跟着他一起傻笑。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兄弟。”龙戟凝视她，目光大有深意。
青禾偏头嫣然一笑，调皮地道：“你猜。”烛光下她的容颜显现出平常绝不会出现的艳丽，喝得越多脸蛋越红，喝得越多眼睛越亮。
龙戟把玩着酒杯，用三根手指头转着，低头掩去眸中神色，“你叫穆青禾。”
“你怎么知道？”
“刚才上楼找我那两人告诉我的。”
青禾想起刚才确实有两个穿黑色武士服的人上楼来：“他们是你的手下？”
“是。”
“哦，你让你的手下去查我！”青禾不依地捏起拳头。
这个捏拳头的动作看在龙戟眼里，觉得十分可爱，便笑着伸手点她额头一下。
龙戟肆无忌惮的亲昵让青禾一时愣住，她长这么大还没有跟异性这样玩闹过，以前见过的异性要么是战友要么是敌人，都是正正经经不可能有一丁点暧/昧的。青禾抓住龙戟的手，张开嘴巴，作势就咬。
龙戟急忙抽回手，心里有些奇怪，咬自己手指头的男人还真是第一次见。他觉得这个穆青禾若有若无地有些女气，但看她说话行事，哪有女子像她这般粗豪直爽？又哪有女子有她这样的身手？就算有这样的身手，也没这样的酒量。“兄弟，你是不是从小生长在温柔乡中？”
“什么意思？”
“我仗着比你年长几岁，说话你别不爱听，我看你有时候有点像女人，这可不好，要改，男人嘛，就要硬气。”拍了拍自己胸膛。
青禾憋不住笑，“你……看不惯？我天生就这样，你非说我像女人我也没办法。”
“我是关心你，你我一见如故，我想与你结拜为异姓兄弟，不知你意下如何？”
结拜？原来这就是龙戟的“企图”？
青禾盯着他，想看出他真正的意思。
只见一次就结拜？这不是只出现在电视剧中的情节吗？“结拜什么呀，我又不是段誉，你又不是萧峰。”
“此二人是谁？”
“没听过？来来来，听我给你讲讲他们俩的故事，一吊钱一段啊，这是遇见你，遇见一般人我都不开嗓的。”
于是从段誉被鸠摩智抓走开始，讲到段誉遇见萧峰，再讲到萧峰自刎于两军阵前。青禾生平最喜欢的两个书里人物便是萧峰和李寻欢，每次想到萧峰的结局都会心痛，说着说着止不住眼圈泛红。
想一定惹龙戟嘲笑了，抬起头来，却见龙戟也是一副悲从中来的样子。
龙戟端起一杯酒，向地上洒去。“萧大哥，在下敬你一杯酒。”
想不到粗豪的龙戟也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青禾道：“他们只是书里的人物，又不是真实存在的。”
龙戟将空杯重新放在桌子上，盯着青禾说道：“对于书里的人物来讲，书里描述的就是他们所处的世界，若有一天你我二人的故事被写成书，我们也变成了书里的人物，难道我们不是真实存在过的吗？”
青禾没有回答，她一个搞军事政治的，最怕就是哲学。想自己在原来的世界中已不存在，那么在这里若是死了，是进入地狱轮回，还是继续穿到不知名的某个时空？或者回到现代社会？也许地狱本身就是一个平行世界中转站，所谓轮回就是在不同时空中穿越？
越想越纠结，不禁自言自语道：“若有一天我死了，这里有谁会记得我曾来过？”
“我记得。”龙戟的眼睛照亮人心底的黑暗。“也请你帮我记得我存在过。”
这话题好像有点不对劲，怎么龙戟喝多了会变成哲学家的么？
青禾抬起头去看龙戟，发现龙戟一直在看自己，像某种危险的野兽，静静地盯着你，在黑暗中窥视你的内心。
天黑后，只有油灯，光线很暗，愈发显得龙戟的眼睛一闪一闪的，闪着幽幽的光。她离他很近，他的肩膀很宽，胸膛很阔，如果被他拥抱，感觉一定很好。等等，为什么想到拥抱上去了？
青禾一愣。
白当了这么多年兵，怎么以前都没发现自己其实是个遇见帅哥就挪不动步的花痴……
龙戟磁性低沉的声音响起：“假使有一个人，你每天想起他，后来他死了，你不知道，你依然每天想起他，那么对于你来说他便一直活着，生命从未终结，所以关键不在于世界本身是什么样子，而在于你认为这个世界什么样。”龙戟举起酒壶给自己倒酒，清洌的酒水倒进杯中，发出微小的水声。
他的手很修长，指腹的茧子显示出这个人是个练家子，以及他曾经受过很多伤，他一定有许多不平凡的经历。
“我常常想，人来这世上一回，不能就这么只活在人心里，更应该活在书中，青史留名，万世传颂，兄弟，你说呢？”
龙戟倒满了酒，仰头，一饮而尽，几滴酒水沾在下颌粗短的胡茬上。
青禾很想给他擦一擦。
沾在下颌的酒水一点点流了下来，湿了领口，把蓝色的领子染得更深更晦暗，龙戟下颌细小的伤口被酒水一泡呈现一种白色，龙戟完全不在意，抬起手来随意地一抹嘴，动作豪迈又洒脱。
青禾越来越想给龙戟擦酒水，或者整理他的衣领。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心跳得非常急。
不知为何，怎样也没有勇气动一动。
似乎这个动作一做，有什么东西就会不一样。
这么想的时候，连带着龙大哲学家说什么都没仔细听。
“你不想像萧峰一样，青史留名建功立业么？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你身手这么好，不干一番事业实在可惜。”龙戟放下酒杯，一把握住青禾放在桌面上的那只手。
青禾立即抖了一下。
“砰砰砰！”心跳得像打鼓一样。
条件反射般想挥开，又想到龙戟只是把自己当成男人，自己不应该表现得这么惊慌。
“我家将军求贤若渴……”
青禾根本没心思听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只手上，被牢牢握住的手背像火烧一样的烫。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相信，青禾长这么大是第一次被男人摸手。
她一次恋爱没谈过，从小到大没有被人追过，无论念书还是工作，暗恋别人和被人暗恋都没有。
出身于军人世家，从小到大接触的男性友人基本都是军人，玫瑰花、情书、约会，所有女孩子能接触到的暧/昧她都没遇见过。父亲出任务抓毒贩因公去世之后母亲也病逝，她十三岁就开始一个人照顾弟弟，什么事都自己扛，很少哭，没撒过娇，没学会怎么跟异性相处。她像一只螃蟹，如果有人能剥开厚厚的壳就会看到里面嫩肉是很柔软的，但她不会随便对人展露另一面的小女生性格，大多数时候，她强悍得就如一个男人。
一时之间晃了神，待重新集中精神，只听龙戟说道：“……我奉将军之命前来桐城买粮，听说张公公的走狗在这欺压百姓，便赶来教训他，想不到遇见你，你跟着我家将军，建不世功勋，才不白来世上走一遭。”
被酒精和胡思乱想占据的混乱不堪的脑袋瓜子瞬间清醒，她有点听明白了。“你请我吃饭，是因为想要我投军？”
龙戟正色道：“不错，我正式邀请你加入龙家军。”
哦，原来这才是龙戟真正的“企图”。不是青禾想的他看上她了，也不是龙戟自己说的要结拜，而是龙戟想为他的将军招揽人才。
哦，原来不是谈恋爱，是谈工作。
狂乱的心跳一下子就平静下来。
内心那只螃蟹快速穿好厚厚的壳，向天挥舞着两只大钳子，恢复成那副不可一世的姿态。
青禾笑了笑，说不上这笑有几分轻松几分失落，她只知道，酒，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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