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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冰冷大手


  马交虎到洗手间洗净两个水杯,一人面前放了一个,道:刚子,你这是打哪来的?”

  何成刚拧开瓶盖酒,咕咚咕咚倒着酒,道:“刚唱完歌,有个单位请客。虎哥,你大半夜不睡觉想什么呢?”

  马交虎也不客气,端起酒杯喝完,道:“还不是因为公司,难啊。”

  何成刚拽了个鸡腿边大口啃着,边道:“又咋了,有人找事?有事酒说,老弟一定帮你。”

  马交虎话锋一转,道:“不提了,来,我敬你一杯,谢谢你的帮助。”

  何成刚扔下鸡腿,瞪着眼睛,道:“虎哥,你再这样我真的不理你了。咱们俩谁跟谁啊,你怎么老和我客气。”

  马交虎听了莞尔含笑,道:“好,不客气。”

  酒杯“当啷”一碰,二人仰脖一饮而尽。

  何成刚砸吧砸吧嘴,道:“虎哥,嫂子回家了?”

  马交虎惑然道:“什么嫂子,我还没结婚呢。”

  何成刚恍然大悟,道:“没结婚呢,我以为那个谁是你媳妇呢。”

  马交虎道:“你是说马金萍吧,她是我合伙人。”

  何成刚举起酒杯,道:“怪我,误会了,我自罚一杯。”

  马交虎问道:“那你呢,女朋友不少吧?”

  何成刚从兜里掏出烟,道:“就一个,是我大学同学。”递过去一根,用打火机点燃。

  马交虎猛吸了一下,冉冉吐个烟圈,道:“什么时候结婚,老哥给你封个大红包。”

  何成刚大咧咧靠在沙发上,道:“结啥婚,先玩几年再说。”

  马交虎笑道:“你不急,你爸妈肯定急着抱孙子嘞。”

  何成刚道:“虎哥,你咋还不结婚?”

  马交虎喝口茶,道:“要钱没钱,要房没房,连个正式工作也没有,谁愿嫁给我啊。不像老弟你,生下来就端着铁饭碗。”

  何成刚神色略显不满,道:“毛线,我最讨厌上班了,早八晚五的,没一点自由。”

  马交虎道:“看你说的,要不咋俩换换?”

  何成刚直起身体,道:“行啊,只要你愿意,我明天就和我爸妈说,叫你去局里上班。”

  马交虎忙道:“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哪那么容易啊,再说我又不是你亲哥,你爸妈才不管这闲事呢。”

  何成刚欲言又止,却抽了口烟沉默不语。

  马交虎诧异道:“刚子,你是不是找我有事啊?说吧,只要我能办到。”

  何成刚略作沉思,道:“虎哥,老弟也不瞒你了,我不是路过这,是我妈叫我来的。”

  马交虎不禁更加惊讶,道:“阿姨?她叫你来干嘛?”

  何成刚呵呵笑道:“没什么,没什么。虎哥,你有对象吗?”

  马交虎坦然道:“以前处过,已经分手了。”在他看来,只有张晓丽才配这个身份。

  何成刚“哦”了一声,接着言道:“那你家除了叔叔阿姨,还有兄弟姐妹么?”

  马交虎觉得这话问的很奇怪,说道:“刚子,你我是兄弟,有话就直说,别吞吞吐吐的。”

  何成刚捏住酒杯,道:“没事,这不是闲聊吗。”

  马交虎叹口气,道:“实话告诉你吧,我爸早就去世了,家里除了我妈,还有个姐姐。”

  何成刚仿佛饶有兴趣,道:“叔叔去世了,是得了什么病么?”

  马交虎闷闷喝了两杯酒,娓娓道来。

  何成刚如同变了个人,立刻聚精会神,状态居然和平昔迥然不同,支耳听他讲述。

  马交虎的父亲名叫马仁卿,出生在一个平原村庄。那光景正搞什么保卫运动,到处都在批判抓人。因为祖上是富甲一方的地主,马家当然就成了打击对象。家里原来的三层楼房,被那些人强行拆除。叔叔一家受尽折磨,因此偷偷跑到国外躲避。马仁卿父亲不肯背井离乡,才举家搬到这个城市隐姓埋名。

  马仁卿自幼聪明,小小年纪又历经了那么多变故。所以暗暗发誓,一定要让父母过上好日子。他十三岁那年,就开始和乡亲们拉着板车,往附近城市里倒腾煤炭,吃苦受累自不必说。到十七岁,就挣了不少钱。十八岁经媒人介绍,与马交虎母亲郑淑芬结为夫妇。婚后两年,便与同乡成立了一个建筑队。

  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马交虎呱呱落地,马仁卿已经成为当地很有名的建筑老板。

  做生意嘛,自然少不了请客应酬,否则,也接不到工程。

  不到三十岁,马仁卿就得了富贵病——三高(指高血压、高血糖和高脂血症)。

  母亲郑淑芬常常劝道:“钱赚不完,身体累垮可就完了。”每当妻子担心的唠叨这句话,马仁卿总是笑着说道:“我不赚钱,你和儿子怎么办?我宁愿自己多受点累,也不能叫我儿子吃苦。”

  马交虎十五岁时,才三十七岁的父亲累倒了。

  那年,马仁卿接到一个大工程。为了能按时结算工程款,他没日没夜的陪领导吃喝玩乐。春节初七早上,他一起床就栽倒在地。送到医院经过抢救,还是处于昏迷状态。

  医生说:要想要彻地治愈,必须得打开脑颅,清除里面的瘀血。

  在那个医疗条件不怎么发达的年代,这可是非常危险的手术。

  母亲郑淑芬急忙四处送礼托人,终于和主刀医生拉上关系。在塞过红包之后,她问:“如果签字作手术,能保证病人完全康复吗?”主刀医生傲慢的说:“怎么保证,哪没有百分之百的事?不过看在院长面子上,我肯定会尽力。”郑淑芬热泪盈眶,道:“医生啊,人活着还有个盼头,要是手术失败,还不如不手术呢。”主刀医生面无表情,道:“你自己看着办,反正各种突发症、后遗症我都告诉你了。”郑淑芬吓都吓傻了,那敢轻易签字做主。就找来婆家妹妹和娘家弟弟,一起商量。

  是夜,马家客厅。

  马交虎的舅舅道:“姐,反正人都这样了,我觉得还是作手术吧,作手术还有个希望,不作手术他就会一辈子躺在床上,你就得一辈子伺候他。”弟弟当然是为姐姐着想。马交虎的姑姑持反对意见,道:“这里的医疗条件太差,要不换到首都医院试试。”马交虎的舅舅一听,随即阴沉着脸,道:“你说的倒轻巧,这段时间为了给姐夫治病,我姐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还哪有钱换医院了?”马交虎的姑姑惑然道:“我哥挣那么些钱,看病才用了多少?再说,要是作了手术,把我哥的病治好,以后不会再赚吗?”马交虎的舅舅嘟囔着,道:“如果治不好咋办,不白花那么多冤枉钱?”马交虎的姑姑腾地站起来,道:“治不好就治不好,钱重要还是人重要?花钱怎么了,那是我哥挣的,又不是你挣的,你心疼什么!”马交虎的舅舅立刻抓住话柄,道:“好,这话是你说的,如果你哥的病作手术治不好,那阿虎给你们养!”马交虎的姑姑顿时勃然大怒,道:“怪不得,我说你咋怎么这么好心,原来是怕我哥哥死了,你姐姐没钱了是吧?我养就我养,嫂子,如果我哥哥的病治不好,你就把阿虎交给我。”马交虎的舅舅冷笑一声,道:“嘴说没用,你敢写字据么。”马交虎的姑姑气冲冲拿来纸笔,“砰”的拍在茶几上,道:“说吧,字据怎么写?”

  那晚,母亲没有征求他的想法;那晚,马交虎攥着父亲的手流了一夜泪。

  结果还是决定作手术,而马仁卿却再也没有醒过来。

  医生说:“手术进行的很顺利,应该没什么问题。”

  手术后次日凌晨六点,三楼病房内。

  马交虎哭得迷迷糊糊刚睡着,就被凄厉的声音惊醒了。

  “医生,医生,病人出血了!”母亲郑淑芬“噔噔噔”跑出病房。

  马交虎心口一凛,慌忙抓住父亲的手,摇晃着泣道:“爸、爸。。。。。。”

  许是回光返照,许因离舍不下。

  在悲痛欲绝的哀号中,马仁卿的大手竟微微捏了捏儿子。

  马交虎感觉到了,他立刻冲着门外喊道:“妈,我爸动了,医生,快来人啊!”

  话音未落,母亲郑淑芬便和主刀医生飞奔进来。

  医生翻开父亲的眼皮,用手电筒照着察看片刻,道:“瞳孔正常,病人有点知觉了,如果明天能渡过危险期,那手术就算非常成功了。”

  母亲郑淑芬长吁一口气,道:“大夫,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医生摁灭手电筒,回道:“这个要看病人的体质,可能三五天,也可能三五年,也可能醒不过来。”

  马交虎一直浑身颤抖着,目不转睛盯在父亲那张因为手术而变得臃肿的脸庞上,心里不停的喊道:“爸,你快醒过来啊,爸。。。。。。”

  母亲郑淑芬又从兜里掏出个红包,像拜神一样,道:“谢谢你大夫,谢谢你大夫!”颤颤巍巍塞进医生手里。

  凌晨七点十七分,马仁卿溘然与世长辞。

  马交虎本不屑于鬼神之说,但父亲临终前用力那一捏,让他相信这个世上肯定有神灵,肯定有阴阳两界。也让他领悟到了什么是父子连心,什么是生离死别。

  马仁卿走的当天,是正月十四。那天雪下得很大,太平间的尸体都放满了。男护士将他往太平间里一推,转身就走了。

  年仅十五岁的马交虎,也不知那来的胆量,他跪在太平间冰冷的地上,握住父亲的手整整守了三天三夜。

  亲朋好友刚拽走他,一转眼发现他又钻进太平间里了。无奈,母亲和姐姐只好把饭菜送来。

  与那么多死人共处一室,马交虎没有丝毫恐惧。因为他坚信,只要父亲在身边,没人敢伤害到他,鬼也不敢。

  元宵节过后,在太平间外面举行了告别仪式。出乎意料,那些常与马仁卿称兄道弟,把酒言欢的人,一个也没到现场。

  马交虎心里明白,这就叫人走茶凉。

  亲戚朋友将马仁卿抬上卡车,在妻子和儿女的痛哭中缓缓驶向火葬场。

  一路上,马交虎都非常恍惚,因为哭累了,因为泪水哭干了。他就那么攥住父亲的大手,呆呆坐在车厢里,直勾勾盯着父亲,盯着父亲被葬仪师打上腮红的慈祥的脸。他不相信父亲就这么走了,父亲怎么可能丢下自己走了?他觉得父亲只是累了,只是睡着了。

  “阿虎,到了,下来吧,最后去给你爸爸磕个头。”姑姑抽抽噎噎道。

  马交虎紧紧抓住父亲的手,依然动也不动。

  叔叔满含热泪掰着他的指头,道:“阿虎听话,快松手。”

  马交虎突然叫道:“我爸爸动了,手又动了,妈,我爸的手又动了。”

  舅舅从旁边走过来,想和叔叔一起拽开他。

  可马交虎和父亲五指交叉的抓着,怎么也拽不开。

  母亲郑淑芬挥起巴掌,狠狠扇在儿子脸上,哭骂道:“放手,你咋这么不懂事。”

  马交虎一惊,不由自主的松开了手。

  叔叔和舅舅随即便架起他,放在推车前的地上。

  姑姑跪着哭道:“阿虎,再给你爸爸磕个头。”

  马交虎像没听见一样,大张着嘴,眼睛眨也不眨的看别人把父亲抬下车,然后慢慢推走。

  姐姐边磕头边喊叫:“爸、爸。。。。。。”母亲也哀嚎,道:“老马啊,你就这么走了,把我一个人扔下,我们娘仨可怎么活啊。”

  当父亲被推进火化炉那一刻,马交虎突然清醒,像疯也似的爬起来,跄跄踉踉狂奔过去。

  叔叔急忙追上前拽住他的衣服:“阿虎,阿虎!”

  “爸!”这一声撕心裂肺,天地为之动容。

  何成刚擦擦眼睛,道:“虎哥,你说的我眼泪都下来。”

  马交虎拿起酒瓶“咕咚咕咚”喝下大半瓶,牵强一笑,道:“也就从那个时候吧,我才经常写点诗歌。”

  何成刚问道:“是写给叔叔的吗,给我看看。”

  马交虎起身走到办公桌前,道:“算是吧,有时候憋的难受。”从抽屉里拿出个本子,道:“那时候年纪小,写的不怎么好。”递给了他。

  何成刚打开第一页,题目是《父亲,今夜让我送你回家》。

  内容如下:

  轮年生死难相忘,斗大手,牵心房。千里之外,相思痛断肠。

  纵使话千句,泪千行,一去不知返,念念心中藏。

  夏夜幽梦伴还乡,三寸盒,掌心凉,趋趋一步一跄踉。

  对遗像,笑不语,慈爱画中伤。

  知是年年儿思痛,怎忍心,冥冥两界不相望?

  ——

  父亲,今夜梦里我送您回家

  用红绸,把您轻轻地包裹,捧在我流血的心间。

  您说数十年来客居他乡,为的就是将来把思乡的身躯埋葬在故乡的碧水绿林旁。

  上路了,父亲。

  没有送行的人们,没有撕心裂肺的哀乐。我捧着您的余温,走在漆黑的夜里,让星星,如您明亮的眼睛,为我照明。

  河水低咽,怕哭醒睡梦中的您。

  过桥了,父亲。

  我小声地提醒您,怕您长期漂泊在外的记忆失去对家乡石桥的印象。

  ——

  祖母对少年的担心,美丽的容颜,从此演变成一朵凋零的山花,驾鹤仙去。

  许是冥冥中牵手,怕你跌倒。当归散发着奇异的清香,在夜风中将您轻吻。

  告诉您,那个浓绿村落到了。

  你在梦中经常呓语的家乡,就是您安息的地方。

  清澈的潺潺溪水,是村里永远的魂。

  一望无际的土原,与地平相连,谁?在天宇私语?

  终南山下的不老松下,谁?在含笑饮酒,谁在翘首以盼,佑儿平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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