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恍然念起今夕梦

　　适逢初夏，阳光温暖，树梢晃动。

　　阿萍摊开双手，枝叶相叠的黑影子随同着光斑就映在掌心上面，即便手指倏然合拢到一起，又会浮在这四指的第二指节上。

　　回想少时与阿福的快乐时光，似乎这种无聊的游戏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却不觉厌烦。

　　记忆中，自己总是跟着阿福的脚步：偷听学堂教书先生与底下的学生摇头晃脑地念着朗朗上口的句子，不明白意思却觉得好玩有趣；坐上牛车，唱着歌谣，去县里面赶集，看一路眼花缭乱的小玩意儿，吃一路走街串巷的小食，好不快活；登高爬山，振臂而呼，好像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他们不开心。

　　买东西时，阿福把她牵到一边，偷偷道：

　　“阿萍，你看着老实，少说话，我来就好。”

　　阿福本就人小鬼大，讨价还价起来丝毫不比大人逊色，不一会儿便拎着要买的东西笑吟吟地回来。

　　那时候觉得，也许阿福长大些会成为村里乃至县里一霸。

　　当她说出时，阿福就拍着大腿笑道：

　　“哈哈，到时候我罩着你！”然后又皱着眉头，不知道想些什么，直接转了主意，道：“娶你也行！”

　　很奇怪，快乐总是短暂的，悲伤与怀念却总是在短暂的快乐之后又找上她。

　　举目。

　　身前是株孤植的枫香树。

　　相府的庭院之大，这株枫树并不显眼。

　　“到秋天叶子会变红的，我们到时候再来看。”

　　阿福的声音似在耳边，她点头自答。

　　倚靠在枫树旁边，似乎那树能给予自己力量一般，闭目静许：

　　诸事都会好起来的，愿爹娘健康长寿，愿小姐平安诞下少爷，与姑爷幸福白头，愿姜大人的家族能兴旺起来，愿绿笙姐和徐尧哥能喜结连理，愿徐铭少爷能真正放下小姐，愿能早一点见到阿福，愿亲生爹娘还记得我……

　　这么一连串愿望念叨下来，似乎都能达成一样，不禁嘴角上扬。

　　“怎么，失我的约竟能让你如此高兴？”

　　直等到姜兴的声音悠悠传来，这才记起昨日约了姜兴，今日要过去找他听天师之事的。

　　姜兴言语之中透露着责怪，阿萍心中不禁生起歉意来，此时抬头，甜甜唤道：“师父。”

　　这个称呼对姜兴十分受用，估计连道歉都省下了。

　　自来到相府，阿萍整日愁云满布，笑容很少，加上天生爱想事情，眼神总是发呆的，而这回看将过去，也许是光线的原因，那眸子中有种不一样的灵动，看久了容易被吸引过去似的。

　　姜兴深望着她，难以将视线抽走。

　　阿萍习惯了姜兴这种想看透人的目光，如今不仅不觉得难受，反而觉得与他对视是个好玩之事——可以猜对方的想法。

　　而姜兴早就将自己前一句忘掉，接着阿萍之语淡淡问道：“何事？”

　　阿萍以为他生气了，可自己又不想直接认错，遂道：

　　“屋中闷热，此处阴凉无人，师父看阿萍找的地方可还合适？”

　　连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她现在的眼神与姜兴是何等相像。

　　在那一瞬间，姜兴对于她的表现投去极为赞许的目光，又暗道此女若得些调教，日后定能成气候。

　　姜兴默不作声，在对面寻个位置，也靠过去，两树距离不过两米，两人身高却差出很大一截。

　　刚好，即使很小声的说话，对面也能够听得很清晰。

　　对面传来：“今日想听些什么？”

　　阿萍略作沉思，道：“从师父第一次见天师说起吧。”

　　姜兴闭目，发出沉稳的声音：

　　将时光恍然拉回至十几年前。

　　“第一次见家主，我也如你这般年纪。他背对着我，披散头发，白花花的见不到黑色，身穿一件异常宽大的官袍，黑金相间，直拖到地。

　　我爹告诉我那就是家主，然后便离开了，留我在那里——这是家族的传统，适龄的孩子需要由家主来启迪，即根据自身特点，来指引以后出路。

　　相比于家族中的其他人，家主太过神秘，传说与背影结合到一起，我总觉得，他应该是个很有官架子、不近人情、态度冷漠、顽固执着、体态臃肿的老爷爷。

　　我就在他身后跪下行礼，他道，不必。又问我平日做过哪些梦、有何想法愿望之类，声音极为温润好听，不像是从一个老人嘴里发出来的。

　　可听完他的声音，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当时太好奇了，于是忘记了我爹的嘱咐，不能够尝试窥探家主的一切，我走上去，转到他的面前。”

　　姜兴停了下来。

　　阿萍听到兴起，忙问：“如何？”

　　姜兴叹道：“是个人偶。”

　　阿萍一惊，重复道：“人偶？”

　　姜兴点头，继续说下去：

　　“我当时也十分惊讶，可那头确实是木头的，连脸都懒得画，我试着摸了摸他，衣服里面也是木头，所以才会显得极不相称。而声音在我看到他的那一刻便停止了，我害怕坏了，不知道是该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还是应该干些什么。”

　　阿萍想了想，道：“若是我，可能会选第一种。”

　　姜兴点头道：“也许我若选了第一种，又会是另一番际遇了。

　　当时屋内香未燃尽——家族的规矩是，家主会在香燃尽之前完成启迪，若未完成，一种是本性愚笨，另一种便是天资过人，前者直接由家里人领走，以后不得入仕为官，后者便由家主收为徒弟，加以调教。

　　而如我这等，便不好说了。人偶不可能自己出声，肯定有人在操控，我尝试对着他说话，可没有任何回复。那时候年轻气盛，一看没有办法，便直接寻了器物冲那木头人偶砸去。

　　可也不是真砸，若此处传来响声，肯定会有人进来，我只是在赌，他或许比我还怕有人进来发现这件事。

　　果然，那个声音又响起了，这次仿佛就在耳边，他叫我不要白费力气，可以回去了。我便问他在哪里，他不言。

　　再问他，他只道后继无人。此时，香燃尽，那门便开了，我爹过来迎我，问前问后，那时候族人们笃信家主，我爹也如此，于是我没提人偶之事，只说些中听的骗他。

　　而那个人偶，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弄清楚。或许也正因如此，才能给高矛姜氏一种神秘感吧。”

　　《天师传》云：

　　梦者，愿景也。

　　天师言，晓民梦，未来趋势可推，知天子梦，家国趋势可导。

　　阿萍望着姜兴半天，才道：“师父，你说十几年前与我年龄相当，那现在已经三十多岁了？”

　　姜兴本以为她想问后面的故事，却不想来了这么一句，只淡淡点头。

　　阿萍又问：“师父的愿望是什么？”

　　姜兴不假思索道：“天下和平，百姓富足。”

　　阿萍小声道：“我又不是你爹。”

　　姜兴笑得极轻，身体脱离了树的依靠，向下拍打着身后的灰尘。

　　见他没有要说实话的意思，阿萍也跟随起身。

　　行礼道：“师父不愿说就罢了，阿萍回去了。”

　　姜兴凝望她道：“以后你会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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