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幕
正东津。
金敏哲关于亲生父亲金楠的记忆，大多关于这个大韩民国最有名的港口——正东津。
这是一座位于金楠和林建豪老家江陵市的渔港，有着世界上离海最近的火车站和大韩民国最美的海岸线。
这座城市跟首尔的功利与孤寂不同，它天生就适合恋爱。年轻的人们在正东津的沙滩上架起炊具烤肉，踏着浪花跳舞，有情人在海浪的声音里接吻和许下共度余生的誓言。
印象中，父亲金楠是个格外宽厚的人，总是笑呵呵的，很快乐的样子。他是s大的大学教授，每到寒暑假，会带着金敏哲一起回到江陵老家。他会晒茶、会做外焦里嫩的烤鸡，他还会在早上五点的晨光里，挽着裤腿下海捞蟹。他会在沙滩上架起小煮锅，把挥舞着大钳子的海蟹丢到锅里，金敏哲和母亲坐在一旁等螃蟹出锅，晶晶亮的眼睛里写满“馋”字……
如果不是母亲逼他，他们原本应该很幸福。
又或许，根本没有任何人做错，只是造化的捉弄。
“你尝一下，刚从马来西亚运过来的茶叶，冬天热带的茶，你尝尝是不是跟以前喝的不同？”林建豪从茶壶里倒出刚刚沏好的茶叶，端给金敏哲。
林建豪亲自驾车，带金敏哲回来了正东津。林建豪应该是极其愤怒，他才会有此一举吧。金敏哲想。
金敏哲坐在林建豪位于江陵的董事长办公室的真皮沙发上，对面墙上挂着宋代的范宽真迹。林建豪喜欢收集古画，是亚洲各大拍卖会的常客。
金敏哲小的时候，林建豪曾带着他和林官滠一起去香港参加拍卖会，那次的竞拍品是十四世纪来自欧洲的油画，中世纪欧洲和现代韩国有着完全不同的审美，油画上的裸.女丰满优美，满面祥和地坐在椅子上。
金敏哲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林官滠大大咧咧地欣赏了半天，说，“我喜欢这样的。”
林建豪点点头说，“儿子有眼光。你记着，这世界上只要有钱，可以买的东西很多，但文物除外，文物因为稀少而珍贵，它是无价之宝。”
小林官滠没听懂林建豪的大道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爸我是说，我喜欢这女的胸大。”
林建豪把金敏哲带回家那年，金敏哲12岁，林建豪是一个极其严厉的人，严厉并且对孩子们寄予厚望。金敏哲收起了那些孩子们爱玩的天性。他是模范生，一直都是，尤其是来到这个新家以后。
“父亲沏的茶，自然最好。您的品味一直是最好的。”金敏哲品了一口茶，身体坐得笔直端正。
林建豪在沙发的另一侧坐下来，手上仍顾着茶几上的茶，“你亲爸，才最会沏茶。”
像大多数养父母一样，林建豪绝少在金敏哲面前提起他亲生父母，大多数时候，金敏哲以为他甚至是希望自己忘记亲生父母的。
金敏哲心里一凛，低眉望着茶水，“是。”
林建豪说，“我跟你亲爸，从小在一个村子里长大，小时候住隔壁两间房子。他老爸在家揍他，我在自己家就能听见。我俩都是独生子，他家穷，我家更穷。我小时候特别羡慕他，因为他有勤勤恳恳种地干活儿的父亲和顾家的母亲。我呢？从小父亲就是有名的赌鬼，赌钱输了就去喝酒，喝了酒就回来打母亲。我的母亲干活伤了腿，不能再下地，只能去城里摆摊卖水果，每天凌晨就出门，半夜才回来，辛苦赚的血汗钱，却要常常被我那个赌鬼父亲打劫。”这个财阀大佬的目光里有难得一见的柔软温情。
金敏哲面无表情，低眉顺眼地听养父说着这些陈年旧事。
林建豪说，“我跟你父亲住得近，从小比着长大。其实他各方面都比我厉害，是他照顾我。他老爸逼着他报考了江陵第一小学，问我去不去，我就说那我也去，他就给我补课。我家买不起电灯，晚上就去他家，就着他家的光线看书到大半夜，他爸妈在炕上都睡了，我们俩在嘀咕考试题，就这样一起考上了江陵第一小。”
金敏哲对奶奶家的土炕有着清晰的记忆。父母去世得太早，而他害怕忘记，所以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会像放电影一样回放那些他生命中最温情最珍贵的回忆。
林建豪说，“后来要念高中的时候，我母亲凑了一个暑假都没凑够让我继续读高中的学费，在家里无助地哭。我说妈我不念书了。我就是不念书，也能养活你给你好的生活。我母亲跛着脚把我打了一顿，说‘我辛苦供着你都没说放弃，你个小兔崽子舒舒服服念书就敢说不念了！’。我一下都没躲，我要是躲了她追不上我，更着急。”
金敏哲动容，“后来呢？”
林建豪笑，“后来我妈没办法，厚着脸皮去了你亲爸家里，你亲奶奶家也穷，说让我们先回去。我妈跛着脚，一个晚上满村求爷爷告奶奶，想借点钱给我读书。没一个人借给我们，很多人连开门都没开。第二天你爸带着一摞钱来我家，说你亲奶奶一大早去镇上把嫁妆卖了，拿钱来给我们救急，说孩子怎么能不读书。我妈感动得，哭得差点跪在地上。我那个时候就想，一辈子的兄弟，以后谁要是敢欺负金楠，我豁出这条命也要跟他拼了。”
想不到自己老爹年轻时候这么义气，金敏哲红了眼眶。
林建豪笑着给茶壶里添水，“后来高考，我们两个说好了要一起考进汉城国立大，我们那个小破地方的高中生，能考进首尔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从来没有人能考进汉城国立大。你父亲那时候胸怀大志，立志要考进大韩民国最好的学府。我是个混小子，就知道跟着你父亲混，我咬咬牙说行，那我也得考。
成绩出来那天，全江陵贴榜，他全市第一我第十二。他读了大热的化学系准备毕业去重工，我分数不够，只能报了当时没人选的管理学。大学毕业，他读了研究生又读了博士。我不行，我大学光顾着打工养活自己去了，大学成绩不好，研究生没人要我。毕业以后连工作也找不着，咬咬牙又出来做生意，才有的林氏。”
林建豪喝了一口茶，“咱爷俩很久没好好说说话了，跟官滠也是，孩子大了做父母的就管不了咯。这茶真香啊，你父亲大学期间，是汉城大茶文化社团的会长。他沏的茶，所有步骤严丝合缝，时间掐得一分不差，那才叫香啊。”
金敏哲红着眼眶，感情涌上来，“爸，自从当年您去越南把我带回来，你知道我其实一直把你和妈妈放在心里……”提起这些旧事，金敏哲眼睛红了又红，不说话了。
他对林建豪万分感激与尊敬，只是关于当年的事故，金敏哲一分也不敢放松，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绝不能让真相随着坠机的残骸沉没海底。
林建豪看了他一眼，收起动容的神色，说：“你是好孩子，你要记住你的亲生父亲，他值得被记住。毕业就来林氏吧，将来就靠你和官滠互相扶持。”
金敏哲说：“爸，工作的事我还想再等等。”
林建豪一眼看穿，笑：“怎么？怕官滠有意见？”
金敏哲也笑说，“另一方面我也想在法律界工作一段时间，学了六年法律，丢了可惜。”
林建豪说，“行，我让唐宁给你安排，不过公司的董事总要做的。”
林建豪又一次给茶壶续水，“生意的事，你也该多了解一些。”林建豪给金敏哲的杯子添水。
金敏哲忙双手扶住茶杯。
林建豪放下茶壶，点燃一根雪茄，吸了一口，烟雾弥漫开来，“我们家，不只有酒厂，还有酒吧。90年代在韩国做酒吧，就必须有打手。这些年估计你也能感觉得到，我也不瞒你，家里的生意涉及面很广，难免碰到灰色地带。你调整好心态，做好进林氏的准备。”
金敏哲说，“是。”
林建豪弹着烟灰，“有什么想问的就问，不要进我书房。”
林建豪眯起眼睛，目光锋利如刀。
金敏哲心头一凛，面不改色，低眉答道，“对不起父亲。”
雪茄从林建豪指尖掉落在羊毛地毯，迅速把羊毛地毯烧出一个窟窿。林建豪的皮鞋毫不留情地狠狠碾上去，火光熄灭，目光里写着凶狠与克制：“不要再有下次，这个家里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金敏哲静静地说，“是，父亲。”
他依然是优秀又温和谦让的、父亲的好儿子的样子。
**
晚上七点半，金敏哲开车回自己的公寓。
宝马的隔音很好，车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呼吸声。窗外雪花安静地飞舞，像一部默片，嘲笑他狼狈而无知的人生。
林建豪知道他偷进书房的事了，也跟他摊牌家里有不正当生意。金敏哲早就猜到家里的生意有问题，只是没想到林建豪会这么信任地直接说出来。
不。不是信任。
金敏哲握紧方向盘，是掌控。
林建豪确信对自己的掌控，才会清楚明白地说出来。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手机在副驾上响了一声，提示短信。金敏哲按了一下中控台，一个女声机械地读出短信内容：“学长，你居然这么晚都不回家，看不出来学长夜生活这么繁忙诶。”
季珊别别扭扭的短信被中控台机械的女声读得一本正经。
他今天放了她鸽子，小丫头是不是生气了？金敏哲有些出神。
短信读完了，音响里又放出那首名叫《我是真的爱你》的中文歌。他爱的人都离开他，爱他的人如今真心不明，他也不知道这首歌到底有什么好听的，准确地说金敏哲一个韩国人甚至连歌词的意思都听不懂。
他只是莫名喜欢唱歌的男人声音里那股悲伤又一往情深的东西，执着地要随爱人而去的样子。
手机又响了一声，提示第二条短信。金敏哲又按了一下中控台，读音器又一次机械地读出短信内容：“是不是觉得我很神奇？居然知道你没有回家耶。”
机械的中控台居然读出了小女孩臭屁的语气，金敏哲扬起唇角。
白色宝马车靠近路边，车里，金敏哲拿过手机拨号，语气平淡，“你在哪里？”
“想找我呀？”季珊软萌的声音传过来。季珊顿了一下，忽然神经兮兮地问，“你车里是在放李宗盛的《我是真的爱你》吗？？”
“嗯。”
“你能听懂中文？”
金敏哲放松下来，身体靠在椅背上，低声笑道：“一点点。我可以跟你讲‘你好’，‘你吃了吗’，‘谢谢’，”金敏哲韩语里夹杂着中文短语，声音低沉，在夜色中仿佛带着魔力，“还有‘你真好看’。”
“那我好看吗？”季珊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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