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二十八幕
下午三点，窗外漆黑一团，积蓄了一整天的乌云终于忍无可忍，大雨倾盆而下。雷声大作，偶尔闪电划破雨幕，带着凌厉之势击向地面。
学生们已经放学了，打着伞陆陆续续往外走，家长们在校门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眼睛紧盯着从校门里出来的孩子们，生怕错过自家孩子。
金敏哲攥着手机，站在三楼的走廊里往下看，漆黑的大雨里，学生们五颜六色的伞像一朵朵绽放在深渊里的花，一朵朵排队挤向校门外。
妈妈还没有来，电话一直不通，大概雨天信号不好。
一个穿着白色卫衣的小个子男生，背着大大的书包，大步流星地从隔壁班级出来，“哎？金敏哲？你咋还不走？”
金敏哲冲他点头致意，笑说，“嗨，一会儿就走。”
林官滠咧嘴一笑，“下雨了别待太晚，”他拍了一下金敏哲肩膀，“先走了。”
金敏哲看见林官滠飞快地跑下楼，大大的书包随着他的脚步“哒哒”地拍着他的屁股。
手机依然没有动静。放学的学生渐渐散去，一个个被停在门口的豪车接走。轰隆隆的雷声响彻云霄。金敏哲焦躁地又一次拨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声筒里传来冷冰冰的，“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金敏哲恨不得把手机扔出去。
教室里有同学在做值日，黑板上方的小小电视机开着，正在播放当日新闻，主持人语调平稳地说，“青瓦台发言人消息，金大中总统将全力恢复我国外汇储备……”
教室里值日生正在垫着脚尖擦黑板，粉尘散开，在苍白的灯光里飞扬跋扈。金敏哲走过去说，“需要我帮你吗？我今天可能晚些走。”
女生愣了一下，有着可爱雀斑的脸颊微微发红，她低头捋了一下刘海，“那好吧。谢谢你了哦。”
金敏哲微笑接过黑板擦，开始大力擦黑板，粉尘像受惊的飞鸟，呼啦啦炸开一样包围了金敏哲。金敏哲捂着口鼻，笑容渐渐在脸上消失。金敏哲喜欢笑，反正这是别人喜欢的他。在别人眼里他就应该是微笑的，有礼貌的，出类拔萃的。
金敏哲擦了黑板，扫了地，摆好凌乱的桌椅，却止不住心里隐隐的恐慌。
手机仍然安静。
几个值日生已经打扫完卫生，准备出门。刚刚把板擦交给金敏哲的女生已经背好书包微红着脸，“谢谢你帮我们做卫生，我叫孟清扬……一起走吧？”
金敏哲微笑着说，“我再等一会儿，你们先走吧。”
孟清扬的脸颊又红了红，“那我们先走了……明天见！”
教室里只剩下金敏哲一个人，明晃晃的灯光越发显得窗外漆黑如深夜。教室里只有巨大的雨声和电视机里单调的女声。
金敏哲给父母打电话，仍然是重复的“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在‘哔’声后留言。”
金敏哲的心被恐慌和担忧包围。
电视机里仍然在播报当日新闻，“今日下午十四点三十五分，从汉城飞往越南河内的UC8823次航班于中国东海坠机。机上韩国乘客共十一名，全部罹难。据本条新闻播报为止，坠机原因还在调查中。”画面切换到坠机的海面，海面上成千上万的漂浮物，搜救人员正在打捞。
他脑内“轰”地炸了。
越南河内？早上妈妈说爸爸要去越南？什么时候？是这班航班吗？当时怎么不问问清楚。
金敏哲疯了一样再次给父亲打电话，“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挂掉！
又给母亲打电话，拨号的手指微微地颤抖，“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金敏哲抓起书包飞奔出去。
下午四点，午夜般漆黑的天，冰冷的雨水瓢泼而下，金敏哲出了屋檐，一分钟内就湿得全透，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体上，像冰冷粘稠的蚯蚓，吸附在身体上。金敏哲跑出了学校，慌张又迷茫地不知道该去哪里。天大地大，雨声浩荡，却仿佛只有他一个人。他咬着牙逼自己冷静下来。
金敏哲在大雨里拨出112报警电话，他的手指在抖，但他要努力镇定，还不到哭的时候，他不能哭。他要先确认父亲的航班，然后找到妈妈。别怕，妈妈只是在忙，也许是手机没电了呢。金敏哲自己安慰自己，咬紧了牙关。雨水一遍遍冲刷着屏幕，金敏哲后知后觉地护着手机跑到街边的屋檐下。
报警电话通了，警察说正在赶来，请他到标志性建筑物等待。
金敏哲心里稍稍安定，说了自己的位置。
一辆黑色轿车在漆黑的大雨中缓缓靠近。
金敏哲说清了位置，挂掉了报警电话。
黑色轿车车窗降下，一个陌生叔叔的脸露出来，“是金敏哲吗？”
金敏哲迟疑地说，“是啊。请问你们是……”
陌生叔叔说，“我是你妈妈的同事，她临时有会，让我们来接你回家。上车吧。”
金敏哲放松了警惕，“那就麻烦叔叔们了。”后车门弹开，金敏哲刚准备坐进去，看到车里有三个男人，西装革履遮不住大块头的肌肉。妈妈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金敏哲疑心顿起，想起新闻里说的人口贩子。
金敏哲假意要上车，电光石火间把书包往车里一甩，掉头玩儿命地冲着学校狂奔。
黑色轿车没有掉头，倒档飞驰在雨里，很快地超过金敏哲，坐在副驾和后座的两个大块头下车，像拎小鸡一样拎住金敏哲的脖颈，“跑得挺快啊。”下一秒，金敏哲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让你跑，你跑啊！”。
一道闪电劈过天空，把世界照得苍白雪亮。
一个大块头用一块手帕捂住金敏哲，金敏哲失去知觉，软倒下来。
“弄个小孩儿，真他妈费事。”另一个大块头骂骂咧咧地打开后备箱，把男孩往里一扔，“啪”地合上后备箱。
黑色轿车在雨幕中疾驰而去，悄无声息，在路口跟一辆警车错车而过。
**
金敏哲醒来的时候，感到身体在晃动，就像在船上。他睁开眼，木制的吊顶，简陋的房间里堆满大大的水桶，他躺在角落的稻草垫子上，身边有很多这样的稻草垫子。金敏哲有点冷地抱了抱胳膊，忽然感到房间在晃动，他真的在船上！
这是哪里？爸爸妈妈呢？发生了什么？金敏哲有些头痛，他捂着脑袋，努力地回忆。
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个粗鲁的汉子赤着脚，挽着裤腿，拎着两个装满鱼虾的桶，满身腥气地走进来，看到金敏哲并不惊讶，呜啦呜啦说了一堆话。
金敏哲听不懂，猜测可能是越南语。
汉子仿佛有些生气，指着金敏哲说了半天，见金敏哲没有反应，气呼呼地转身，把桶里的鱼虾哗啦啦倒进房间里的水桶，拎着两只桶又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粗鲁汉子又一次进来，把金敏哲从草垫子上拎起来，推搡着他出了船舱。二十多个女人在甲板上剥海鲜，穿着褴褛的衣衫，长期营养不良的身体，瘦得像行走的骷髅。两个粗壮的男人一高一矮，挥着着鞭子，打在干活慢的人身上，甲板上惨叫声迭起。
是渔奴！
金敏哲恐惧地看着甲板上的人，他曾在新闻里看到过关于东南亚渔奴的描述，没日没夜地工作，永不下船，直到死后被抛尸到冰冷的海水。金敏哲打了个寒战。
粗鲁汉子用力推了他一把，金敏哲一个趔趄，摔在甲板上，粗鲁汉子指着一旁女人做的活儿，唔里哇啦地说话，大概是要他干活儿。金敏哲猜测这个粗鲁汉子大概是船长。
金敏哲稍一迟疑，矮个子的粗壮男人一鞭子抽打过来，鞭子划破空气，发出可怕的声音，紧接着划过皮肉，鲜血淋漓，空气里带着血的味道。金敏哲感到背上着火了一样剧痛，他蹲下来，学着对面骷髅女人的样子，飞快地剥虾。
是夜。
船只行驶在黑夜的海洋，四周望去只有平静的波浪，远离城市的星星明亮地映在宝蓝色的天空。这样美丽的夜色，却是有些人的噩梦。
船长去船舱睡觉，两个粗壮汉子开始轮岗，甲板上劳作的人们只有凌晨四个小时可以休息，无休止的干活，直到死了被扔到海里喂鱼。
金敏哲已经很多天基本没有睡觉。身体处于极度疲惫的状态，忍不住打瞌睡。矮个子粗壮汉子一鞭子抽在金敏哲背上。皮肉的剧痛让金敏哲一个激灵。金敏哲看了他一眼，矮个子男人肥头大耳，大大的鼻孔露出令人恶心的鼻毛。
矮个子男人见金敏哲敢抬头，指着他唔里哇啦说了一顿不知道什么，然后一下下鞭子打过来。
金敏哲护住头，蜷缩在甲板上，一身不吭。矮个子越打越来劲，金敏哲始终不吭声。
矮个子打累了，叉着腰喘粗气。金敏哲背上着火了一样剧痛，他紧紧咬牙，忍住眼眶里打转的眼泪，一声不吭。矮个子看了一会儿金敏哲，忽然表情变得兴奋，矮个子示意金敏哲去往船舱后面的小隔间。金敏哲意识到了什么，惊恐地睁大眼睛。矮个子拖起金敏哲，像拎小鸡一样拎着他，大步走进船舱。
在那个船舱里，金敏哲经历了此生都不愿回顾的剧痛与耻辱。
他闭上眼睛，像死了一样。
就在他绝望到要轻生的时候，他听见甲板上一阵骚动，人们争相奔跑的声音，船舱晃动。他听见有人用英语大喊，“ .！”(别动! 你们被包围了！放下武器举起手！)
矮个子惊慌失措地提上裤子，一脚踢开金敏哲，企图从窗户跳海。
舱门被打开，维和部队端着枪冲了进来，矮个子一条腿正迈在窗上，吓得跌落在地，双手哆哆嗦嗦地举起。
“ law.”（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被担架抬上维和部队的船的时候，金敏哲看到黑夜里，林建豪叔叔站在外围，身后漫天繁星。
是他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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