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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疫起霍家村(4)


  听完叙述,周涣怒不可遏,雨师妾放下茶盏先去看看,过了须臾落回院中。

  “他跑了。”

  “跑了?”

  “不急,他既然说他儿子感染了时疫,定会找玉灵觋讨药,且等夜临静观其变,这样也不迟。”兰成安慰道。

  众人点点头,静候夜幕降临霍大娘出门,但这晚霍大娘睡得极为安稳,四周屋舍也没村民出行。

  青灯如豆衬着星光虫鸣愈发明亮响亮,雨师妾提伞而入落了满头星光。

  不止那个姓韦的不在,古怪的灵觋也没有来,倒是有不少村民在那苦苦等着,认为灵觋一定会救他们。

  “奇也怪哉,兰某本想给韦大夫清白,这下不得不怀疑韦大夫了。”兰成叹气感慨人心险恶造化弄人。

  獬豸在石桌下拍蟋蟀玩,她捞起獬豸抚了抚油光水滑的皮毛,獬豸舒服地嘤嘤叫,忽然听到村头遥远的狗叫,翻身滑下膝头跑了出去。

  衣料翕动,有人在对面落座。雨师妾修长冷白的五指平静地执起盛满清澈茶水的茶盏。

  对面的人一板一眼道:“对不起。”

  “与谁说的?”

  “你。”

  周涣垂下头一五一十地细数罪状:“在霍二家凶了你,不应该。”

  “嗯。”

  “……”

  歉是鼓起勇气道的。周涣自认为性子不别扭,从小到大也不是没道过歉,可雨师妾这模样他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悔意抵达顶峰又顷刻坠成数不尽的委屈,像海浪中被摧枯拉朽的船只,周涣委屈巴巴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认识你这么久早该清楚你的为人,我不该那么对你发那么大的火。”

  雨师妾还是不说话。

  如果周涣有尾巴,那尾巴大概丧得拖到地下了。他丧气地看着面前的建盏:“师兄说你走之前似乎有话要对我说,是对我的解释吗……”

  “是。”她终于肯吭声。

  周涣松了口气,但更懊恼了,扶着茶盏不知如何是好。这几天已经很后悔了,只知道见了面一定要道歉,不曾思考若真是场误会又该说什么话。思绪如同乱麻,叫人心神不宁。

  环珮声响冷气近,一只手指勾住一把。周涣一时不察,睁着迷茫的眼珠子顺着动作抬头。夜都静了,没有星光没有虫鸣。只有那张朝夕相处的脸容,此刻近在咫尺,有微凉的气息。

  “你知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她眯了眯眼,声音近在咫尺:“他抓着我的伤口,说没见过这般好看的女子,威胁我陪/睡一晚,把他伺候得好了便放下我的东西……”

  周涣蓦然睁大了眼睛,耳根都是烫的。她已经松开手指直着脊背,背影清清冷冷凛然不可犯,像一株月雕玉琢的广玉兰。

  怪不得……怪不得她发这么大的火……我……我……仿佛一万面鼓一起敲响,无法辨听谁才是正确的声音。

  “已经过去了。”平淡清冷的嗓音传来,她逆光站着看不清神情。

  周涣百味杂陈,握住茶盏:“雨师妾……”

  “方才逗你罢了,不要在意。”

  冷风拂过,只有若有若无的冷气彰示人曾经来过。开得很好的槐花落了一朵下来,正好落在茶盏上,像一叶方舟。茶湖平静如水,心海却波澜未定,一片乱麻。

  这事便算过去了,第二天再见时她果真什么也不记得或者说不在乎。

  韦大夫依旧不在家,而灵觋竟也再没出现,看来是云湦那晚窃听惊动了他们。有几个村民主动走出屋子接受医师的治疗,兰成日复一日忙着采药试药配药但效果甚微,也不晓得何时好转,不过疫病总算被控制没有蔓延。

  韦大夫摁得跟王八似的,倒是韦大夫的儿子摁不住,抽抽噎噎地来霍大娘家。

  周涣先是惊讶韦大夫居然没带走孩子,他们之前搜过韦大夫暂住的院子,并没发现人影,这孩子躲在哪的,这几天吃什么喝什么。他煮了些菜粥,又带他刷了遍身体,邋遢的孩子变成白生生的面团,约摸七八岁,倒是珠圆玉润可可爱爱,只可惜眼神呆滞。

  周涣塞了把陈皮糖逗问他的名字。他身上备了不少零嘴糖果,都是给大黄吃的,大黄真的很挑食。

  “我、我叫浣儿……”孩子流了一嘴哈喇子,兴奋地说。

  “什么?”周涣剥糖纸的指尖一顿。

  浣儿怕他不理解,抓着他的手指向石磨下的浣草:“爹爹说,浣草的浣!”

  “……”

  “哈哈哈哈师弟听见没,他叫浣儿!”云湦狂笑狂拍肩,看着孩子指着周涣:“浣儿,这位糖哥哥呢也叫涣儿,不过他是溱与洧方涣涣兮的涣,你是浣草的浣。”

  周涣拍开他的爪子:“糖哥哥是什么玩意儿?”

  “哎呀你怎么能说自己不是玩意儿呢?你是不是忘了浣儿第一次见你时指着你眼睛说是糖?”

  周涣额角跳了跳,打去一张生水灵符,哗啦一声,这身海外定制的金贵绵软衣服是不能穿了。云湦跳起来道:“这可是永初帝赏的,赔钱赔钱!”

  周涣鄙夷道:“你还是哪凉快哪待着去吧。”

  浣儿吮着手指好奇地看着他们,看看如穗槐花,看看大人们,看到黄狗和煤球,豁开参差不齐的牙,伸出不安分的手。

  獬豸惨遭毒手,滑身一咬,其声如雷。内屋商榷事宜的雨师妾听到叫声推门而出,周涣连忙抱开浣儿。她剜向獬豸。

  獬豸以爪盖头,高抬屁股,后背的鞭伤赫然可见,她顿了顿,还是不顾扑腾拎起后颈皮丢到墙角,厉声道:“罚站思过半个时辰!”

  獬豸嘤嘤地叫。

  “不服?若人有大碍再来剥你的皮!大黄,看着它。”眸中寒光一闪,广袖拂过瑟瑟发抖的独角,獬豸觑了眼主人冷森森的背影嘤得更厉害了。

  地火对阳间凡躯无效,浣儿只是吓得嚎啕大哭,蓦然一双冷白的手裹上双手,浣儿一时忘了哭泣呆呆凝视着她。

  蓝火熄灭,雨师妾却未松手,望向獬豸,沉默片刻,抬起饱含不可思议的眸子,打量痴呆小儿:“……果真是失魂症,獬豸的判断没错。”

  “失魂症?”

  雨师妾嗯了一声。人有三魂七魄,这个孩子却丢魂少魄,似是天生。

  “他为了救自己的幼子,谋害村子。”兰成倚着门槛,比他先说出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答案。

  孟惊寒严辞厉色:“邪门歪道!”

  云湦方想开口,但打前夜便开始持续的呕吐感愈浓愈盛,扶着门槛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吐出口鲜血,虚虚倒下。

  布谷鸟蹲在树枝上咕咕叫着,阳光细碎地印在地上,像无数亮晶晶的晶石。

  云湦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兰成素来匀着浅淡笑意的脸变了变色,退回搭脉的手,有些迟疑:“……是时疫。”

  周涣倒抽一口冷气,难以置信道:“怎么可能,我们不同村民吃喝,怎会感染?而且为什么只有他出事了,我却毫发无损?”

  兰成摇了摇头,大黄和煤球咕噜滚进屋子,小煤球甚至因为门槛而摔在地上,抖了抖身子直接跑过来,狂挠周涣的衣裳下摆。周涣不解其意,雨师妾走过去聆听兽语,声音冷冷的:“你是说浣儿不见了?阿宝,不是让你看紧人?”

  獬豸嘤嘤叫。

  周涣心道浣儿啊浣儿,你爹添乱不够,你也来掺一脚。

  烈日当空,寻人寻得满头大汗,撑墙歇气。他快把整个村子翻出来了,浣儿逃不了这么远。他会去哪?他能去哪?难道是被他爹救走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师兄还得了疫病。拳头狠狠砸上土墙,指节破了皮。周涣回到霍家院子,等待深夜诡异的“朝圣”,这是最后的希望了。

  上次是他与师兄同行,这次却换成了他与兰成,可谓是物是人非了。离“朝圣”只有几个时辰,却觉得度日如年。雨师妾和兰成在山林里转悠,企图发现线索。

  “小友别急,节清小友定会无事,万事不可操之过急。我与雨师姑娘有发现,你来看看。”兰成安慰道。他和雨师妾发现了一具死尸,藏在密密麻麻茂密的灌木丛里。

  獬豸嗅了嗅,低低吼了一声很想吃,雨师妾拎着后颈皮把它扔远了,解释道:“也是失魂者。”

  兰成好奇地哦了一声,道:“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居然纵容死者在这躺这么久,十殿阎王竟然这么怠惰,阴君难道没有察觉?”

  雨师妾抿紧了唇没有接话,周涣倏然起身步步后退,一下撞上迎面走来的村民。他正想找人打听玉灵觋之事,可当面前人抬头露出额头的装束时不由怔住,正是那日为父讨药的农夫,此刻额头缠着孝带,是人去世了。

  周涣连忙道歉,那人示意没事,又失魂落魄地飘远了。村民越来越多,目光比以往还要虔诚热切。

  嘭,嘭,嘭,嘭。四丛火焰窜上火把,照亮简陋的祭坛与角落的刍狗,照亮台下乌泱泱的民众。万众期待中玉灵觋终于出现。宽大的袍子擦过地面,银质项圈相互碰撞,清脆声音在静寂林夜经久不绝,为他的姗姗来迟致歉。

  这时,一条白色滚到祭坛下:“玉灵觋玉灵觋,我爹他,我爹他……”

  玉灵觋垂望他,双手净过圣血,农夫的额头霎时盛开一朵悲天悯人的花,在一片泪痕里呆呆地凝望灵觋。

  “荣辱死生,各有定数。”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施药。”

  因为爽约村民愈发对死亡感到恐惧,动作都比以往利索许多。兰成易容混进队伍,不一会儿便排到他们,他已经端好了碗,这次不会被发现了,但汤药入了碗又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抬头一看,对上一张银质面具。掌勺的并非金童玉女,而是玉灵觋本人。

  兰成连忙低顺恭敬地低下头,低声喊道谢谢。玉灵觋摇摇头,轻声道:“好了,兰先生走吧。”那双藏在面具里的眼睛精锐而精明,像一把胡刀挑落伪装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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