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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干娘(3)


  破草帘翕动,风呼啸得厉害,雨师妾站在廊前,观察檐下的蛛网。风雪尤甚,那蜘蛛却傻得很,一下又一下的织网,被吹破了便从头再来。听到声响,雨师妾转头望向发出声响的主人,声音又轻又冷:“这是蝶魇,我带你出去。”

  真是笨,这话明明都说过了。周涣望着晃动的飞袖,道:“我知道。”

  大黄很乖巧地没有叫,周涣偏过头,他人精明,但蝶魇抓住他最难以启齿的地方,叫人如何不溃败。人区别于动物,最关键在于一个情字。三魂七魄,七情六欲,五蕴六尘,从家到世,从生到死,不论亲人之间、朋友之间还是爱人之间,逃不过一心字一个情字。

  雨师妾静静望着他,秋水横波。铎铃当啷摇晃,铃舌下的穗子老旧破败,积满冰雪与尘埃,响起来像妇人的哀泣,不知是哭生离还是死别。

  周涣哽咽道:“让我亲手埋葬她吧,干娘去世时我才豆大点,她不是我亲手埋的,既然蝶魇要做这个好事,让我了却此愿也好……”

  干娘去世时他才六岁,因温饱不定而瘦瘦小小,看起来只有四五岁,抢馒头抢不过别人,连干娘的坟茔都不是亲手挖的。

  后来,师父携他去重敛尸骨想改迁坟地,但当年的地方已建成庙宇,香火旺盛,人来人往,干娘的尸骨也早不见了。

  雨师妾点头,抿紧了唇,蛛网终于被风吹散,和铎铃一起在风中摇摇欲坠。

  艰难困苦的流浪生活,是干娘用高大厚壮的身影遮风挡雨,像暴风雨时庇护叶下草的老树。

  她说世上还是好人多,说要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帮助别人,让他明白不论何种境地,都要保持心中最后一点纯善,这是人和畜生最根本的区别。

  这个农村妇人没读过书,不认识字,更没有朴实无华的语言来装饰这些大道理,但却足以影响一辈子,受益一辈子。

  林鸦拍打翅膀飞来,站在枝头打量树下的一举一动,又矮又小的坟头孤零零地躺在林子里,寒风吹拂,乌鸦叫得声嘶力竭,可里面的人也不会再醒了,不会用宽大粗糙的手掌抚摸他,不会用宽厚慈祥的目光注视他。

  周涣培上最后一抔土,指尖是冰粒和冻土,一朵纸钱折的洁白小花递来。花下是跟指一样苍白得透明的五指,因为寒风泛着红。

  见他迟迟未接,但她不善言辞,不晓得说什么,冬风里只有寡言的眼神,良久,才有些迟疑地解释道:“冬天无花,以此代劳。”

  “谢谢。”周涣接过花朵,冬风不停,若非手指攥着,弱小的纸花恐怕便要如漂泊的飞蓬草飞去很远的地方。

  雨师妾道:“对不起。”

  周涣把花插在湿润的泥土上,望着一黑一白两个浓烈扎眼的颜色,嘴角泛起一抹苦笑,道:“我原本已经忘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前尘往事浮出眼前。

  他是个小乞丐,乞丐的生活都是千篇一律的:捡垃圾,翻垃圾,乞讨,被人打,跟野狗抢食,提防拍花子。日复一日担心这些,兴许明天就死了。故而这段遍地是痛苦与恐惧编织的记忆,一向不太记得也不愿记得。

  但见到雨师妾时,却分外觉得熟悉。

  在此之前,也曾有人拜访阿爹,譬如记忆里有个冷冰冰的玄衣道长哥哥,背上的剑比月光还要寒冷,但他敢保证在此之前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那个人似乎也认识他,隔着偌大距离,眼睛像一对黑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姐姐。”小周涣声音又细又哑,拘谨地喊。

  “嗯。”大姐姐冷淡地应道,放下一个铜板。

  只是那么一瞬,就那么一瞬,小二端着热菜过来,看到碍眼的他一脚踢开,小二口里“碍眼的小叫花子”便咕噜滚了一圈。周涣看着小二殷勤地布菜,什么西湖醋鱼、糟烩鞭笋,小周涣无心艳羡,攥紧手里的丝绸钱袋,心道成功了。

  干娘喝了药,疼得直打滚抽筋,连站都站不起来。他见过瘟疫,见过满脸烂疮的村民哭着求药,多多少少知道这时需要请大夫,但天寒地冻,哪有大夫愿意远赴城郊破庙诊病,更何况自己身无分文请不动大夫。在第七次被药房伙计扫地出门后,小周涣打下偷窃的主意。

  雨师妾生性警惕,事情很快便败露,捉住跑到一半的小乞丐。小周涣抱着大腿,哭泣哀嚎,她半分不信,小周涣不停磕头,不停哀求,连路人都看不下去,但她还是转身走了。

  小周涣绝望地看着远去的背影,抹了抹泪,朝破庙跑,但风雪肆虐,庙门打开,庙里没有一丁点儿声音,他害怕地朝里走去,看到死不瞑目的亲人。

  小周涣倒抽一口气,摇着亲人的手臂。

  雨师妾的声音冰冰的,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冰花,声音从遥远的河对岸传来:“她已经死了。”

  她突然出现在这,但小周涣无暇思考这些,疯狂摇头,哆嗦道:“没有,她没有,干娘还活着,她还是热的呢!”

  雨师妾无心看这种悲欢离合,转身要走,他一下抱住她的腿。布料雪白柔洁,又顺又滑,亮亮的淌着星光。小乞丐松开手,只用小指节小心翼翼地勾着,用朦胧的泪眼哀求:“大姐姐,你救救她好不好?”

  “大姐姐,大姐姐,求求你救救她吧。她是我干娘,她快死了……”

  “大姐姐,你救了她,我就给你当一辈子的仆人,当牛做马,好不好?”

  “大姐姐……”

  她停下脚步,垂头看着。那双眼睛眸光澄澈,经泪水洗礼,像神剑最耀眼最纯粹的一截雪芒。风雪无声,全世界只听得到稚子的哭泣,对生与死的痛苦哀求。

  可她无能为力。静静抽出袖袍,每抽出一寸,稚子绝望一寸。最终冰冷的嗓音顺着雪块拍打进来,冰冰冷冷地说:“人各有命,死生无常,她已经死了,你再哀求也改变不了事实。”

  千山暮雪,万里层云。城郊破庙上演小小一场生别离。他再也受不住,放任大哭,哭声由罡风撕碎,送上九霄。

  乌鸦桀地一嗓子,思绪拉回。雪晴云淡日光寒,年少梦魇,十年梦魇,他早明白生死轮回是众生之命,任何人逃不脱,摆不脱,没人能襄助斡旋。她不过是九重天的神女,也无能为力,更何况那时候自己与她萍水相逢。可他还是走不出去。

  雨师妾捏紧手指,没有说什么。

  周涣倒抽一口冷气,望着她,道:“走吧。”这才随她离开蝶魇。

  白雾重新弥漫。

  其他人或有自己醒悟脱身的,或有得她帮助而脱离的,此刻都完好无损地站在那。有人见周涣顶着双核桃眼走出白雾,眼圈红红的,刚哭了似地,不由笑问:“小道长在蝶魇里看到了啥?”

  那些人都比周涣年长,是父亲辈的,喊道长喜欢再前加个小字。周涣抬袖抹掉泪,眨了眨眼,神清气爽。

  他们被雨师妾一个个叫醒,蝶魇的由来都弄明白了,另一人已代他答:“许是俗家父母吧,眼睛肿得跟蚊子咬了般,听说道士和尚出家前都得了断尘缘,道长应该很小时就上山了吧。”

  再一个道:“你眼睛还不是也红了?难道也梦到死去的老娘了?”

  那人道:“世间最亲的莫过于父母,我不梦父母梦谁?”

  其他人发现树下的白骨。白骨的额角正停着一只彩蝶,众人拨开草丛,它便展翅飞走了,留下一道旖旎神秘的背影。

  看来,千百年来寻到婆桫的幸运儿并非少数,只是大多死在婆桫的大门前。同伴啧了声,对雨师妾抱拳道:“多亏雨师姑娘相助,否则我等几个怕是生生世世困在那邪门地方了。”

  说话间一只彩蝶翩跹,正欲驻足青丝,白绫射来将蝴蝶射得四分五裂,细腻光洁的齑粉在阳光中漂浮。周涣张了张口,想要说话,莹彩的粉末里是她肃然的神情,提醒道:“感谢的废话待会再说。彩蝶有异,先杀了。”

  众人纷纷抽出武器。周涣一边提剑,刹那蝶魇里的风雪涌上来,还有干娘不瞑的双目,周涣凝聚心神,继续投身战斗。

  不一会儿,彩蝶扑杀得差不多,周涣伸手接过光莹的粉末。其他人道有什么发现,周涣嘿然道:“是灵力,这是灵力凝成的蝶。”

  话落,地面震动,前方传来轰隆的巨响,烧得如火如荼的丹枫此刻在地面飞速滑动着,纷纷让路。

  丹林深处水溪潺潺,清澈见底,红叶逐水,红鲤曳尾。周涣一路上沉默不言,雨师妾想说话却欲言又止,她实在不是多话善语的人。不一会儿众人来到一块空地。迎面是一株巨枫,树后是一块广阔空地,瀑流自如屏高山上奔泻而下,噌吰的水声相隔半里仍闻。

  队长派人打探路况,其他人稍做休息。

  队长道:“那彩蝶狡猾,能设置蝶魇破人心防,想来是婆桫的第一道阻拦。不知有多少幸运儿找到婆桫,却因沉湎痛苦,难以自拔,做了春色里的白骨,白白葬送性命。”  

  其他人陷入沉默,噤若寒蝉。不一会儿另一拨人回来,队长问道:“叫你们打探路况,怎么样,前面有没有别的路?”

  那群人摇了摇头。别处都是山,没有路了。千辛万苦找到这里,最被拦在这。

  “怎么会这样,已经到了最后一处却没有路,姜队长,难道真得打退堂鼓不成?”其他人问。

  “别,各位不需要打退堂鼓。明明有路,只是你们没看见罢了。”三丈开外的周涣冲众人道。

  “哦?小道士你怎么这么肯定?”同伴问。

  周涣绕溪走了几步,不时敲敲打打,指着潺潺流动的溪水,道:“不然它从哪来?”

  “这不就是挂普通的瀑布吗,有什么稀奇的?”

  白鹿出鞘,剑锋蜻蜓点水,摘过水面的枫叶,周涣握住白鹿看着剑尖一点红:“笨,瀑布上有枫树没有?”  

  “没有。”

  “水池四遭有枫树吗?”

  “只有那株巨枫了,但相隔甚远,不过如果有风的话兴许会吹来。”

  “对,是有棵枫树,那从你我进林子来可曾遇过大风天气?”

  “这……也没有。”

  “既然如此,巨枫距离水池相差甚远,又无风为媒,这红叶从何而来?你说有没有路?”说罢,他绕着池子走了半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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