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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天家皇室中嫡系皇子的婚礼是个极其讲究礼制的过程,比不得寻常百姓,两人简单的拜过了天地父母就作数。

  帝皇发下婚旨口谕,尚书台笔录承圣意书写后交给典事太监前去禁庭各府司颁宣,内务府接通传撰写行文着手准备礼制事宜,钦天监则与奉常选取指婚吉日,开列帮办婚礼的官员与命妇名单等,郡王夫妇各时各候礼服多达十数套,司礼房更是自接旨后昼夜通明赶制。

  举朝上下,无不忙碌起来。

  桓王站在宫闱城墙之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只觉得心下淡凉,他藏在宽袖下的手抚弄着垂在腰间的岫岩玉环五彩宫绦,淡漠着问道:“世鹄,世容那丫头最近心情可好?”

  他问的,是公冶家的二公子,公冶世鹄。也就是世容的二哥。

  “世容许是在雍原郡城的那场瘟疫受了些打击,前些日子闹着回了天山一药去修习医术,前些日子回来晋阳后也只去看了一次沐家女,在没去过昶园或是郡王府。”公冶世鹄答道。

  “当初看世容成日往昶园处跑,本王还以为她对祉禄有意思,现下看来,或许那只是小儿情谊。”桓王勾起嘴角,双眸一直看着来回忙碌的人群,眼中闪过寒光。

  公冶世容,公冶子唯一的胞妹,这个女子象征着的是公冶世家的荣耀与权势。桓王素来忌讳祉禄,之前一直皇帝没有下旨赐婚,他夜夜难寐,唯恐那一纸婚书上写着的名字是公冶家族的名字。

  如今祉禄婚事已定,虽说沐氏也是算得上名号的氏族,但毕竟退出朝堂旋流已久,即使号称门生万千,也不过是纸老虎,造不出任何威胁。

  瑞王因三十年前的那灭庄惨案,被褚融牵连,非但失了军中大将这一羽翼,还失了自己朝堂上的官位,被皇帝勒令在案子了结之前府中禁足反省,只怕连春节宫宴都不能解禁肆意走动。

  腊月初六,瑞雪骤降,整个晋阳城都披上皑皑白雪,城中街头巷尾都收到了天家发下的红纸裹糖,东景皇朝唯一嫡皇子的婚乐在这一片祥和欢乐中响彻禁中京师宫阙。

  宽阔宏大的皇城御道被清扫得一尘不染,厚厚的绯红锦毡毯从正阳门一直铺到了的大明楼主厅阁前。沿途的宫廷廊道皆高挂着大红灯笼,垂着的大红绸条在风雪中飘舞,编钟鼓乐不断在层层宫墙中回荡。

  祉禄站在殿门前的基台下,看着十六人的大红轿子自门前缓缓而来,垂在两侧隐在袖中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是了,那是他的明媒正娶的郡王妃。

  那个轿子里头的女人,是他的妻。

  桥子在他面前落下,他在司礼太监的指引下取了盘子上缠着红丝,去了箭头的平箭,听着祝礼词对着花轿左右以及上方各射一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家宜室……”

  颂词之下,他箭尾羽毛染得绯红刺激得他更为紧张,险些没落对位置,颤着手拉开弓弦完成三箭之礼,喜娘这才从轿中扶下琉惜,两侧的宫人侍婢皆跪下垂首。

  他稳步走到她的身前,接过喜娘手上的红绸,又将绸缎换了一只手拎着,挨着她那一侧的手伸了出去,执起她藏在袖中的柔荑,低声笑道:“握紧本王的手,仔细着点。这殿门内可是满朝文武百官还有宗室亲族,要是不小心跌了跤,可就失了大颜面了。”

  听了他的话,她无疑是惊着了,盖头那浓密的珠帘挡着了她的视线,她只能握紧了他的手,紧紧的跟着他的步伐,慎重的迈出自己的每一步。

  两人稳步入了殿中,朝着基台龙座之上的皇帝,恭敬的行过三跪九叩之礼,听完典事宣读皇帝手写的祝词,又行过大礼谢了恩才退出大明楼主阁,随着宫婢内侍到偏室更换服饰,又到后厅去拜见沐方朔夫妇。

  能在大明楼内走过婚典的,除了皇帝与储君,就只有嫡系的皇子。皇帝登丹凤台宣告普天同庆,而储君与嫡系皇子虽不能登丹凤台,但是也在楼内主阁厅室内大庆婚典,这是无上的荣耀与地位的象征。

  因嫡皇子大婚蒙特赦而得以出来的瑞王,看着此情此景,自是觉得讽刺。想自己舍生忘死的在战场上洒下血汗为的就是尊荣,结果竟还不如祉禄,什么都不做,混混的过了十九年,仍是东景除了皇帝以外最为尊贵的人。

  皇帝体衰不愿移驾,因此婚典过后的喜宴仍是设在大明楼主厅阁中,满殿笙箫丝竹之乐,红烛通明亮堂,毫无入了夜的洞黑寂静。与以往酒宴一样,三巡酒后,皇帝便退了场。没了皇帝高座在上,王族公卿皆放开了拘束,尽情畅饮高声谈笑,觥筹交错间尽是欢喜。

  祉禄更是不知手中的酒觞被满上了几次,铺天盖地的恭贺声中他只觉得呼吸越来越不顺畅,好似有人微微的握住他的咽喉。但他还是不想放下手中的杯子,凡是有人举着酒杯过来敬酒,皆是一概不推拒逐个对饮个尽,一盏接着一盏。

  在别人看来,这本就是纵情惯了的皇子,加上近期在朝堂颇有重得圣心之势,今夜又恰逢新婚大喜,人生得意事莫过于此,必然是要放纵一番。不少王公大臣见他今夜豪放,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前来敬杯酒,说几句好话巴结一二。

  厅室边上安置的金鹤炉中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又徐徐散开,晁晏素来不爱与朝堂众臣有过来来往,看这场面喧闹知觉不宜多留,便在皇帝离开不久也借故离开了。离去前还特地对上了安华的眼神,示意她跟上来。

  两人在一偏阁中碰了面不久,公冶世鸿也进了屋里。

  为避免被人知晓他们的干系,三人素来不会一齐碰面,今夜世鸿会前来与他们坐到一起饮茶,倒是让安华觉得怪异,她甚是不解的看着晁晏。

  世鸿到茶座上坐好后笑道:“前些日子陛下传我进文德殿,下口谕道秋乃是祖制虽有延误却也不得不办,春节过后便开设春猎以了此事。此番春节家宴与春猎,陛下令我与长公主殿下一同筹备。”

  “哦?”晁晏心理暗暗觉得惊奇,两指捏着杯子默默出了神。

  “父皇向来忌讳世家,这次怎么会单独宣昭公冶子让他与我一同筹备春猎?”安华左思右想仍是不能理解。

  公冶子神色仍旧淡漠清凉,让人无法窥视他的内心。晁晏瞧了他一会,放下手中的茶杯笑道:“陛下人中龙凤,所做的事当然有他的道理。陛下疼爱长公主,无论做什么都会瞻前顾后左思右想,最后所做的决定断定不会对公主有一丝不好的地方!”

  公冶世家是东景最大的氏族,族中除了掌握晋阳安危的建营,还手握天家暗卫隐军潜龙卫。公冶世代出军中将才,武学造诣响誉天下,每日前去挑战与学习的人络绎不绝,却总是没人能突破家卫挑战家主公冶子。

  皇帝如果真想动世家,公冶便是第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晁晏重新泡了一壶茶,给两人重新沏了一杯,朝着安华道:“沐先生现下还住在昶园吗?”

  “嗯,天家子弟新婚和丈人夫妇住一起始终不太好,祉禄宅邸既然用作新婚,我便让沐先生夫妇住到昶园了。”安华答得很是详细。

  “既然沐先生夫妇还在,何不邀请他们参与春宴和春猎?”晁晏的声音很是平稳,莫名有一种诱惑人心的力量。

  公冶子端起茶抿了一口,只觉得那茶味道略苦涩。他放下茶杯定定的看着两人交谈,手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能将天下放到棋盘中指点谋划的晁晏先生,又怎么会煮出一壶失去水准的茶?是谁乱了他的心思?

  宫人来寻安华道是祉禄饮醉,让她出去代为送一下宗卿大臣。

  公冶世鸿等安华完全离去了才重新执起茶杯,勾了勾嘴角朝着面前的人道:“看来,先生是知道了陛下的用意。”

  “陛下近两年身子骨越发不利索,此刻心中最为牵挂的莫过于长公主了。陛下素来想给她富足平安的一生,这富足倒是容易,可平安,除了屹立数百年的公冶世家,还能有何?”晁晏声音虽淡,却多了一丝微颤。

  “先生该知道,长公主……尊贵无比,非你我可以定夺她的一生。”

  “晁晏自是清楚。陛下既然意在公冶子也实属常理,还望公冶可以厚待公主。”

  公冶世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了话锋与晁晏商量起春宴与春猎这两场盛事。

  而另一边,喝得步伐颠簸的祉禄被两个内监扶到了婚房中,原本还有后续的合卺酒一干仪式都因他的醉倒而无法继续了,喜娘与典事太监刚想让人撤了喜盘,却听倒在卧榻的爷突然起了声,歪歪斜斜的走过来道:“小爷的合卺酒还没喝,你们这是去哪?”

  喜娘被他吓了一跳,赶忙让人端来两盆清水让新娘和新郎净手,祉禄洗净双手后囫囵着搽干自己的手,一把抄起另外一块绣着鸳鸯的锦帕,执起琉惜白净的双手,细细的给她搽干净。

  红烛明火之下,他的双眸微眯着,因为有些醉而不听使唤的手固执得要给她搽手,嘴角微抿的那专注神情,好似手中握着的是什么珍宝。

  琉惜有些瞧不懂他这个人,其实他弄得她的双手有些疼,碍着有人在场却又不好推开他,只能默默安慰自己,很快搽完……

  净手过后,祉禄在喜娘的祝词下开始给她解凤冠红樱。

  骨节分明的手小心的为她解下红樱金冠,可到底男子粗心,青丝一根根折断在他手上。一开始她还能忍耐,可后来他一下扯断她三根发丝,她再也忍不住闷哼出声。

  头上的手明显僵硬了一下,祉禄脸上绯红更甚,他略微羞涩的招来几步之外的喜娘,抬眸示意她来解。

  他也没闲着,踉踉跄跄的蹲下一根一根拾起刚刚掉落的发丝,又从歪歪斜斜的走到里头去取了小剪子,从鬓角剪下几根发丝,小心翼翼的交缠在一起后,又跑出去剪了凤冠上的一节红缨将发丝系起来。

  这是古礼中的结发礼。

  皇室之中在大明楼筹办的婚礼素来不走这一礼,因此地的新郎官过于矜贵。琉惜默默地看着他的动作,很想从他迷蒙的眼中看清一下他的内心,可看着看着,反而自己的眼眸迷糊了。

  喜娘将凤冠小心翼翼的放到喜盘中,宫婢马上端来用葫芦一分为二呈着的合卺酒。

  两人各执一瓢,举袖饮下。

  琉惜以前在家中逢年佳节,有饮过一些果酒,大部分都是甜味的,所以她理所应当的认为,这寓意夫妻和美的合卺酒也是甜美的。

  想试试豪气女儿家一口喝完,却被那入口既苦的入心的味道给阻挡了,她微微抬眸瞧见祉禄紧紧盯着自己,不敢吐出来,想硬生生咽下去却还是忍不住反胃。

  不知是被呛得难受,还是自己从今以后就要与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执手一生,她一手拿着已经干完酒的空瓢,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唇,双眼通红的好似谁欺负了她。

  祉禄悄无声息的走到她跟前,微微笑着扯开她的捂在唇上的手,低头将自己的唇印到那涂了丹蔻唇脂的小嘴上,将那苦涩的酒渡到了自己的口腹。

  一旁的喜娘和随侍的宫婢嬉笑着渐渐退出新房,雕花的金丝楠木梳妆案几上,龙凤烛台上的红烛燃烧如泪滑落,烛影随着窗缝透入的微风摇曳,那微微闪烁调动的烛焰透着不可言诉的欢愉。

  祉禄将琉惜拦腰抱起,这人有时候就是犯倔,固执的很,明明已是入了醉境却硬撑着将人抱入内室卧榻。

  他一边走,一边低声嘀咕着道:“你这人肯定不知道为什么新婚的合卺酒是苦的,这是预示着夫妻间的患难与共,甘苦不离,多么美好的预兆,你日后会不会,也陪着我去闯那天下难关……也记挂着我……”

  琉惜因那一口浓烈苦酒早已昏沉,如何还能听得清他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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