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因着他这“一时兴起”，原本也只是受妻子之托带他离开油麻地的钟邵奇思忖片刻过后，还是向司机微微摆手示意。

　　“康叔，去天海大厦。”

　　司机忙回过头来，应一句：“是，钟先生。”

　　话音落地，刚刚拐出立交桥的玛莎拉蒂，便又匆匆中途转道，驶向中环。

　　假寐间修整片刻，路以诚方才侧过头去，看向窗外逐渐眼熟的街景。

　　中环皇后大道，路分三段，所经之处无一不是全港精华商业金融区，是毫无疑问的香港市中心，地价高昂。尽管高楼林立、奢华装潢数不胜数，却又不时夹杂着街头满壁泼墨画的视觉冲击力，将国际大都市的繁华时尚与市井生活的闲适惬意融汇一同，往来人群昼夜不息。

　　来往匆匆的通勤一族也好，一眼便能瞧出门外汉的游客也罢，没入中环的人群之中，都不过是芸芸众生为生活奔波的剪影。

　　“刚刚路过的丰业大厦，”半晌，他忽而轻声问了一句，“霍礼杰现在是不是也买回来了？”

　　钟邵奇循声望去一眼，淡淡答他：“中环这边，天海、丰业、中诚商贸，和新开发的青禾、华菱，五栋物业收租，现在都在霍氏名下。”

　　路以诚闻声，只轻轻点头，不再接腔。

　　非得在这种上门找茬的时候，往事偏偏涌入脑海。

　　当年自己和霍礼杰被赶出霍家，适逢霍氏最颓唐的那几年。

　　二房不经家族内部讨论，便通过法律漏洞，“孤儿寡母”一举贩出这黄金地段的三栋大楼，其中首当其冲，就是霍家老爷子当年挣下的丰厚家本、号称镇压“地龙脉”的天海大厦。

　　他记得消息公布的那天，正好是霍礼杰二十岁的生日，他想尽办法藏好了出租屋里的报纸、电视遥控器、甚至连破旧台式电脑的插座都一并拔掉，想要亲口斟酌了字词，再委婉告诉霍礼杰这消息。

　　“好了、好了，我吃三个够了，”一边拦住对方往自己碗里分出云吞的动作，他一边小心翼翼开口，“其实今天是个好日子嘛，但我去梁阿婆那买报纸的时候，就……”

　　“就看见新闻，说天海没了，丰业、中诚也卖了，收租的物业全部变现，霍家的家底相当于被掏空了一半，”霍礼杰拂开他手，依旧固执地把一碗云吞面里所有的云吞都扒拉进他碗里，生来天然卷翘的长睫，哪怕低垂时，仍犹如蝶翼微掀，“到处都在讲，人人都在问，你不会以为我去收租的时候耳聋眼瞎吧？”

　　“不是、我的意思是，没了就没了，以后……”他被问得有些局促，“以后再挣回来就好了，我们还年轻——”

　　说话间，他瞧了一眼冰箱顶上那攒钱的陶瓷猪，莫名地，又越说越没底气。

　　虽然他很清楚，大房车祸出事以后，霍礼杰这个长子嫡孙，在家族内部就已经被架空。

　　二房的枕边风吹久了，霍父不比霍老爷子识大局，很快便有些动摇，不然也不会答应送“顽抗不依”的霍礼杰去乡下，在全国上下的监督、实际是看笑话的眼光下接受所谓改造，后来立遗嘱时，又闪烁其词、被二房请来的律师大肆利用。

　　但无论如何，霍家本该是属于霍礼杰的，是他的脸面和荣光，如今二房眼见着就是要携款跑路、最后再作践一下霍家的资产……

　　一口气憋在心头，到最后，却也只能轻轻喊一句：“哥。”

　　“嗯？”

　　他吹凉碗中一颗云吞，放进嘴里，失落地咕哝：“……我只是不希望你伤心。”

　　霍礼杰手中动作一顿。

　　下一秒，反手便用勺柄敲了他手背，“自作聪明，我会沦落到要你担心？吃你的云吞去。”

　　话说得冷冰冰，却悄无声息别过脸去，重重揩了揩眼角。

　　尽管时隔多年，他已经无从揣测当时霍礼杰的心情，不知道在回家之前，他究竟有没有崩溃过，有没有压抑不住脾气和收租人大打出手，甚至给“家”里去个电话讨公道，最后在自己面前强装平静。

　　但他记得，那天晚上，在自己赶忙转身熄灯、从厨房里捧出那个六寸的小蛋糕时，当霍礼杰的脸庞被映照在烛光下，双瞳难得如海波温柔时，耳边也曾听到过年少允诺，字字郑重——

　　“没关系。”霍礼杰说，“我会把它们都买回来，楼生财，买更多楼，赚更多钱，等到我们为大厦接风洗尘剪彩的那天……”

　　明明当时他们早就一无所有，路以诚却还耐心地、满脸真挚地听着他的构想，配合的表露出一脸憧憬。

　　而后，头顶便被轻轻一拍。

　　说是轻轻，但是霍礼杰可是个练家子，直疼得他闷哼一声。吃痛间，只得一边揉脑袋，一边抬头看人：“啊？”

　　霍礼杰吹灭蜡烛。

　　“我说，到那天，”黑暗里，只轻轻一句，“小路，你会站在我身边。”

　　一语成箴，本该是天底下无可比拟的好事。

　　可当时的他们哪里能想到，也就是这迟迟到来的一天，残忍又无解地，掀开了他们分道扬镳的序幕。

　　路以诚闭上眼，长长叹出一口气。

　　靠。

　　介于身边是钟邵奇，他只能在心里疯狂暗骂。

　　当时的自己到底怎么忍住不扒掉霍礼杰一层皮的？心软配上恋爱脑，真是没得救。

　　“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在磨牙，以诚。”

　　路以诚霍然睁眼：“……！”

　　对不住，正在为生啃恶人脑做准备——这句话他没好意思说出口。

　　只得僵僵一笑，补充一句：“应、应该是有点饿了，刚才没吃多少，到霍氏楼下再吃点吧，没事。”

　　=

　　位于皇后大道中段的天海大厦，是香港地标性的建筑之一，自2015年霍礼杰将整栋重新购入并两度装修过后，更是成为中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途经此地的游客，多半要在大厦前的紫荆花喷水池前拍照留念，今天也不例外，照旧游人如织。

　　为了避免车辆转道困难，路以诚在广场对面马路便下了车，简单和钟邵奇告别过后，随即转身走向目的地——在收获了五六张星探名片外加无数秋波过后，在大厦外的电子指路屏边顿住脚步。

　　按照这上头的标注，天海大厦内部的10-15楼，是当下霍氏集团的核心办公区域。至于其他楼层，则多分布有旗下霍氏基建、永诚电子、长河物流等众多子公司。

　　他纤细手指玩味地在“霍氏基建”四个小字上虚虚画了个圈，没说话。

　　等到进门和前台小姐核对了具体的楼层对应部门过后，方从怀中掏出一张来香港时便早早备好的精致名片。

　　“欧永璋”三个大字正楷刊印、位居中央。

　　下头密密麻麻一排名号，统统是白道生意——虽瞧着与湘赣帮早无瓜葛，但很显然前台小姐心中有底，面色一凝，当即恭顺地越过了要求预约的流程，摆手指向电梯。

　　“先生，霍总和郑特助目前不在，但您可以先上……”

　　“没关系，我先不找他，”路以诚收回名片，冲人淡淡一笑，“我找你们霍氏基建的总经理，霍启扬。在27楼是吗？”

　　前台小姐愣了愣，点头过后，赶忙又在路以诚扭头要走时，匆匆喊出一句：“先生！那、那先生，等会儿霍总回来了，需不需要转告一声，‘那边’有人找？”

　　瞧瞧这职业素养，这惯性推理，看来近期湘赣帮来过的人还不少。

　　路以诚嘴角微勾，当即扭头撂下一句：“不用。”

　　暌违几年，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久违的、阴谋诡计得逞的“灿烂”。

　　“你们‘小霍总’会帮我说的，不麻烦你……嗯？”

　　他眼底晃过一片眼熟的花衣角。

　　一贯赖床到日上三竿、从下午开始上班的小霍总，刚刚睡眼惺忪、如行尸走肉般挪进大门，便习惯性地忽视了一群员工的窃窃私语，轻车熟路，走向公司高层的专用电梯。

　　他生得高，只略比同父异母的兄长矮上小半个头，虽说纵情声马久了，瘦的有些脱形，好在家族遗传的基因勤勤恳恳发挥作用，这张颇具异国风情的深邃脸庞依旧具有很强的迷惑性，更别提衬衫扣子随意扯落几颗的闲散纨绔做派，倒颇有些引人上钩的荷尔蒙魅力。

　　揉揉眼睛，打个哈欠，霍启扬伸手便按向“27”的按钮，准备开启大半天混吃等死的生涯——

　　不料手伸到一半，却被人半路堵截，僵在原处。

　　后脚跟上电梯的路以诚，亲昵地勾住了他脖颈，附在人耳边：“好久不见啊，阿扬，我还正打算去找你……终于舍得来上班了？”

　　阿扬。

　　这、这个称呼。

　　霍启扬一个激灵，从天灵盖醒到脚掌心。

　　眨巴眨巴眼，面前正对着的电梯反光板，映出身旁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可恨眉眼。

　　“路、路……”

　　“要叫路哥，”路以诚很有耐心地纠正他，复又思忖片刻，代替人按下15层的按钮，“正好撞见你，帮个忙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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