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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论花笺与古琴


  谢琰越想越古怪,眯起眼睛仔细看那鼠尾草,发现周边的土壤都湿漉漉的。虽说这几日刚下过雨,可这边植被这么丰茂,不可能还保持这个湿度。

  突然,一只手拍了拍谢琰的肩膀,谢琰猛然一抖,僵直着身子往后看去。

  是母亲,谢琰缓过了气,大口大口地喘息,两只眼睛盯着徐氏,一副你有事没事吓我干嘛的表情。

  徐氏又好气又好笑,看着谢琰直摇头道:“几株草儿都能让我的琰姐儿看得入了迷。”

  谢琰放下心底的疑惑,笑笑,随徐氏往门的方向走去。

  未行至雕花大门前,章全家已抢先跑到了徐氏前,笑眯眯地给徐氏开了门。

  章全家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显些害了谢琰。一打开门,就有一阵柔媚的香风袭来,谢琰废了好大的功夫才忍住了她的喷嚏。只是同行的烟青就没那么好运了,她是扫个地都能流涕一天的体质,遇着香风还得了?直接一个喷嚏打了出来。

  因果循环,可怜这章全家的本以为能给徐氏留个好印象,正自得着,没想到烟青一个喷嚏直接把她打回了原形。她直接被吓得打了个哆嗦,缩头缩脑的像个呆头鹅。

  章全家的长得威猛粗壮,没想到其实胆小如鼠。谢琰忍笑又是一番辛苦。

  抬眼向屋内望去,东边方菱格的窗前朦朦胧胧罩了层桃色的纱。外面天已经明晃晃的了,屋内还朦朦胧胧的。加上屋内浮动着的香,半明半寐里,粉红得有些暧昧。谢琰叹了口气,难怪就算郑氏怀孕了,谢大老爷晚上还总往这里钻。

  在这片粉色的暧昧光晕里,有金光在晃动,十分招人眼。谢琰走进仔细看了,才看清是个镂空镶了红宝石的金坠子。

  谢琰颇有兴味地掂量了掂量这个坠子,就感到里面有珠子在滚动。心思一动,凑近一闻,果然,那柔媚的香气就出此球。真是精巧,想来这就是冯姨娘提到的坠子了。

  待谢琰转过了整个屋子后,她不得不赞叹一句,郑姨娘在摆设装修上颇有造诣。除却一开始看到的粉纱帘、金坠子,西边摆了个多宝阁,看不出什么材质,只是与谢琰所站的位子隔了层淡紫的幔帐,颇有些远山云雾的味道。多宝阁上错落地摆着汝窑梅花美人瓶、绿地套紫玻璃花瓶……

  除此之外,连倚叠在墙角的箱子也是卷草纹的,四角嵌了金片子,一闪一闪的煞是好看。总的来说,虽然轻佻了些,但……又不是当正室,自己喜欢不就好了。谢琰看这摆设确实颇有郑姨娘的风格。

  只是徐氏就不那么想了。她正站在描金鹊临松枝的化妆台前,身子堪堪掩住了开合着的多宝匣,她正死死盯着多宝匣,眼睛红通通的,手也攥得青筋爆出。

  章全家的颇为恭敬地站在徐氏身后,头垂得低低的,遮住了她讶异的视线。夫人是名门出身,那郑姨娘不知道那个泥糠地里蹦出来的,这多宝匣里虽有些奇巧的首饰,但也不至于越过了正房夫人,夫人的反应实在有些反常。

  谢琰也察觉了异样,徐氏本来在屋子里走走停停的,现在却已经在老位置杵了许久了。

  没等谢琰走到,她就又被章全家的惊吓到了。

  原来是徐氏移步往化妆台旁的紫檀木步步高升屏风去了,身后章全家的正要跟上,没想到徐氏突然刹车,章全家的没反应过来,前脚停了,后脚却没停住,颇为凄惨地摔了个狗啃泥。

  她身子粗壮,一倒就如同一座小山崩塌,连带着身边的云纹牙头方凳也倒下了。

  方凳在光洁的青砖地上滑行,“晃当”一声,不偏不倚装上梳妆台的台脚。梳妆台也给面子的狠狠摇晃了起来。台上的多宝匣自然难以幸免,顺着光滑的桌面滑下,“哗啦”一声脆响,多宝匣翻了个完美的筋斗,头脚朝天地摔在了地上。

  一匣子的珠宝飞泻而出,什么赤金石榴花簪子、和田玉雕玉兰花簪子、镶红宝绞丝双蝶金钗……琳琅满目,种类颇丰。

  徐氏也被这阵动静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着洒落的珠宝,目光有些呆滞。

  谢琰缓过神来,顺着徐氏的目光看见个洁白莹润的玉佩,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章全家的还趴在地上迟迟不起身,想是一把老骨头不行了。跟在章全家身后的小丫鬟明显被吓坏了,但现在已然反应了过来,小步匆匆跑来要弯腰拾起匣子。

  谢琰伸出手挡了挡,先行屈身,伸手去捡散在外面的珠宝首饰。第一个捡的就是母亲目光凝视的白玉佩,谢琰粗粗看了眼,就是个雕了小苍兰的羊脂玉佩,没什么特别的。

  撇了撇嘴,继续往匣子里扔首饰进去,突然“嘎达”一声,匣子底的木板崩了,刚装进去的首饰又陷了进去,谢琰吓了一跳,这匣子瞧着好看怎么这么不经用。忙伸到匣子下面去接,却

  什么也没接到,反手向上摸,触到了一片冰凉平滑。

  谢琰更是觉得古怪,她仔细摸了摸,明明是个木板的匣子底,可匣子底不是掉了吗?

  她仔仔细细地把匣子里的首饰都掏了出来,才看清楚了,原来这个匣子分两层,是上面层的隔板塌了。下层却没装什么首饰,整整齐齐摆了一叠花笺。

  谢琰一张张翻过去,每张都有形式各异的花样,蝶戏海棠,青莲出水,桂吐幽芳……每张描绘的样式都十分别致,纸张平滑柔顺的,放在光线下可以透出隐隐的光晕来,是珍品中的珍品。若是摆到朱雀大道顶头的文玩店里卖,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若是这些花笺是郑姨娘自己做的,那她今日一行后,是真的要对郑姨娘刮目相看了,以后见到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了,郑姨娘可恶是可恶,只是她谢琰为人公正,向来是青睐有才能的人的。

  正这样想着,谢琰手上也刷刷不停地翻看着花笺,翻到一张时,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那是一张鼠尾草的花笺,紫色的小花颇为整洁地点缀在边框上,清新可爱是绝对的,惊骇到谢琰也是绝对的。

  她难免把屋外隐藏在暗处小心栽培的鼠尾草与花笺上的图案联系起来。郑姨娘一口江南话婉转娇柔,鼠尾草是贵州的土寨小草……这两者实在差了十万八千里。

  谢琰这才发现每张花笺上虽花样不同,但有一处是一样的——一种曼妙美丽的图案,乍一看不经眼,但仔细琢磨会发现,图案与图案之间虽长得却不尽相同,但是有共同之处的,这就像“青”与“请”一样。

  华夏大陆地域广阔,谢琰也曾在《徐老头游记》里读到过南蛮之地,荒芜之处,也有人以本族密字交流。细思极恐,谢琰这才发现她的手已不知什么时候被汗浸湿了。

  谢琰抓起匣子背对众人,悄悄把鼠尾草的花笺藏进袖里,再按原来的样子把花笺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盒子底部。一咬牙,把掉下的隔板往底下按了按,果然如她所想,隔板严丝合缝地躺在了原处。

  心中暗喜,谢琰站起身来,佯装劳累的样子扭了扭脖子,睥睨地看了眼身旁作鹌鹑状的小丫头,开口道:”把这盒子收拾好,好生摆回原处。“

  小丫头忙疾步向前整理。谢琰用余光瞥了眼,就拉住旁边魂不守舍的徐氏往门口走,嘴上叨着:“娘亲怕不是忘了,我还要去家学呢,待会我若是迟到了,可全把过错推给你。”

  徐氏这才后知后觉地醒来,死死揪住谢琰的纱衣往鹤云院赶。

  谢琰一身子软肉,被徐氏揪住有点疼,但徐氏今日的心情变化颇为剧烈,像瀑布般一落千丈。她心里也空落落的,便忍者不喊疼,悄悄打量着母亲。

  春风这几天来是没有断过的,正经过小石桥,石桥边的木樨树正开着淡淡的小白花,借着春风调皮地停在了徐氏的发髻上,像只将起舞的白蝶。

  徐氏揪谢琰的手已出了汗,在谢琰的纱衣上留下了水渍,晕开一片深红。谢琰轻轻地挣开徐氏的手,柔声道:“母亲,有花掉到你头上了。”凑起身来,向徐氏贴进。

  在帮徐氏捉小花的时候,谢琰的嘴轻贴徐氏的耳朵,密语道:“母亲若有心事,等我回来一起筹谋。”

  徐氏心魂俱震,猛然回头看着女儿,她竟不知道女儿已经出落地这般厉害了,欣喜的同时更多的是怅然。

  坠着金铃的小车把谢琰载走了,今天依旧是没有谢芝瑛和谢纨的一天。谢琰熬过最痛苦的经义课后,正别扭地坐在竹蒲上,面前横摆着一把通身漆黑的古琴。

  琴艺课设在家学东偏角一个亭子上,亭后是竹林,亭前是小溪,清风袭来,竹浪翩跹,溪水泠泠。是个雅处,只是谢琰的心情不太美妙,她的先生王先生心情也不太美妙。

  王先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这几日崇尚起席地而坐来。席地而坐也就罢了,谢琰不求锦袍,棉袍也可吧,没想到是个竹蒲团,怪扎人的,而且早春的太阳还有些冷洌洌的,坐在蒲团上简直又冷又疼。

  这也就罢了,谢琰看见这古琴就要想起顾少川,这对她本就恶劣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谢琰那日得的两大箱笼珠宝里,首当其冲的就是个做成古琴样子的耳环,颇让谢琰手痒痒。那耳环与面前的古琴除了颜色、大小有个分别,其他再没有了!

  若是别人送的,她早戴上了,可是顾少川送的只能看不能吃,这叫什么事啊。

  谢琰越想越气,坐得越发不安稳了。

  王先生的心情的心情也很不美丽,她最满意的弟子谢家四姑娘已经连续多天没有来了,而她最不让她省心的弟子谢家五姑娘还是整日在她眼皮底下蹦跶。

  王先生端坐在上方,眼皮往下掀了掀,就看见谢琰扭来扭去的。坐都坐不安稳,王先生眉头向下按,哼哼了两声。眼不见心不烦,王先生干脆一心一意弹起琴来。

  陶弘景《真诰》卷二:“凝神乎山巖之庭,颐真於逸谷之津。”

  琴声潺潺,韵律简明淡泊,王先生在抚《颐真》时,嘴角平直自然,眉头放松,心似乎也沉浸在了这曲中。韵律确实有奇幻的魔力,身形佝偻的王先生在抚琴时似乎也变得高大了不少,心浮气躁的谢琰心态也平和了不少。

  清风习习,琴声袅袅,间或些鸟鸣,谢琰也开始品出些古人“一襟风月,两袖云烟,对月闲眠”的修真养性之道来了。又难免想到,自己上辈子若不争不抢的呆在永昌侯府,结局会不会不同。

  想到这里,谢琰摇了摇头有些失笑,她没什么资本,若还不去算计争斗,早在吃人的内宅里连渣滓都不剩了。

  只知争,只知抢,谁会喜欢?

  我已经累了一辈子了,难道这辈子还要重来?

  可命运又不断地推我去争,推我去抢,又有谁能护得我?

  难道清风、明月、淡酒,我就不配得?

  好好的听琴音,到现在却成了灵魂质问般。一曲终了,众人退席后,谢琰心中都有些堵,面上有戚戚之色。

  转念一想,自己又觉得自己太贪心,她要是站在街上大喊我不想勾心斗角,八成会收割无数白眼。老百姓看来,自己不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吗,矫情得很。

  “身在此岸,又观彼岸。”含着金钥匙出身难道还不够吗,这个阶层就要担得起这个阶层的斗争。只是,心里还是有些涩涩的。

  谢琰自嘲一笑,这样看来王先生、郑姨娘实在比自己强多了,虽出身不高贵,命运也许也足够坎坷,现在不都活得好好的?王先生弹琴,郑姨娘布置屋子,都是真心喜欢的吧。

  上辈子,自己做事是要求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也许只有顾少川是她真心喜欢,并付诸行动的吧?

  谢琰垂下眼睑,遮掩住眼中波涛汹涌的情绪,由魏紫服侍着上了马车。

  马车上坠的金铃“叮当叮当”地摇曳作响,铃声洒在微风里,扬起一层尘土。

  尘土在阳光下身姿轻盈地摇曳着,像一层层金粉,颇为华丽地铺洒在车盖上。车轱辘颇有韵律地旋转着,在与地面接触时发出好听的节奏。天青缎的车帷随风飘摇,猎猎作响,旁边坠着的彩色琉璃珠子的大金织带在阳光下闪烁着彩光,真是一派世家清贵相。

  到了屋里,谢琰先给了魏紫个眼色,裙裾轻摆,行到了里屋。

  魏紫挑了挑眉头,回过神来,转过头给烟青传了个眼神,带着一众小丫头退下来。

  屋里就只剩下了谢琰一人,静悄悄的,窗外间或传来几声鸟鸣。谢琰从衣袖里抽出花笺,琢磨着放哪,她可没有郑姨娘那般精巧的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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