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密林深处

　　起初灰灰从路人身边疾驰而过，索兰还来得及说一两声抱歉。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眼前的树木葱郁生长，指头粗的藤蔓纠结树干，空气布满经年无人搅动的陈腐气息，灰灰速度才慢了下来。

　　一年前，彤玮王子带兵击溃大荒漠的大批叛军后，带回来一窝犬崽，索兰欢欣喜悦地全部要了去，每日一起玩耍，亲自照顾，不料几只狗却陆续水土不服死去，如今只剩一个灰灰跟着他东奔西跑。现在却抛下他，一溜烟跑了。

　　一路疾奔，渐渐不安。

　　周围不再有一个人影，自然也就不再有歌乐声、喝彩声、喧闹声。

　　直到树后面转出一个不紧不慢的人影，他的呼吸滞了一瞬，登时绽放了满满的笑脸，迎了过去。

　　不知是何时，大哥从那堆小摊贩中间消失，出现在此处，只是皱着眉看他，想要责怪却终究没说什么话，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好了，索兰知道怎么回事了。

　　灰灰引他到这里来，他又引了大哥到这里来。

　　他悄悄看一眼大哥，不敢抬头，似乎头上顶着个炸/药，惴惴不安。

　　灰灰找了棵繁盛的老树，在树根与大地相接的地方，留下些独有印迹，随后轻车熟路地疾奔向更深的密林中去了。

　　看起来灰灰并不像是无脑的奔跑，而是如绳牵梦唤般不迟疑，目的明确地向南方森林奔去。索兰颇觉诧异。

　　既已到了这里，再无退走的说法，他俩随即跟上。

　　强大的“慧听”！索兰几乎能听见海棠花枝条茁壮、花蕾生长的声音，还有极其缓慢的、类似森林正在呼吸着的律动。

　　之前从未听见过大自然的呼吸声。有点像打嗝，但是时间更久、更慢些，还有不明显的松驰与皱缩。不禁摒息静静听了下，真的是太有意思了。

　　忽然被大哥挥手唤回，他立刻跟紧大哥和灰灰的步伐。

　　不知这片静谧森林，是否真的只有花朵绽开、森林呼吸那么简单。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原也只是路过啊。

　　越往深处，越能察觉到森林中有一种令人无人捉摸的向往，洋洋洒洒的气息如同大地的吞吐吸呐，伏在地上的青草生机勃发，柔嫩的绿色清新欲滴。

　　你见过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瓣都昂然朝上的情景吗？就是那样了。

　　激动、振奋、茁壮、神采奕奕。

　　灰灰找到一块一丈见方的平地后蹲下，紧直的四条腿上写满了烦躁不安，前突的嘴巴发出央求的呜呜的声音，旁若无人地仰望着上方斑驳辉映的天空。

　　索兰的耳朵开始嗡嗡发痛，一股来自大自然的力量似乎在影响着他的体内灵能运转，造成逆行紊乱。他费劲地吞咽口水，想要至少保持住呼吸的平稳，却一点点地在失去这份控制。

　　他拼力引导灵能归经，“慧听”却不受使唤地在体内乱撞。与此同时，“慧听”让他听得格外清晰、纤毫毕现：

　　风动虫鸣、空气滞闷而沉重、土壤下有什么在蠕动生长。

　　天地间的浑然一体从未如此强烈地凸显，拆一物如同缺损，坏一物仿佛断层。

　　彤玮双眸巨睁，突然伸手按住索兰的双耳同时使力，不让他使用慧听。

　　猛然间涌现一阵剧烈的骚动，引得这片森林翘首而盼。大量的灵能滚滚如潮，大有扫荡内腑之势，即使大哥协助他引导灵能归经，索兰的耳内仍然犹如雷声炸裂，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乱窜的灵能突然使他翻倒在地，彤玮加大了力道。

　　那股激发疯狂力量的源头揭晓了。

　　高空遥遥迸落一只庞大的飞鸟，掀起一阵暴烈的狂风，落进这方狭小的古木围抱的中央。

　　一种赫然的印象掠过他的脑海。

　　若干年后索兰仍记得这种感觉，却记不清是这只庞大苍鹰的深邃凛然，还是灵能紊乱造成的痛楚让他心惊。

　　苍鹰斜睨的姿态瞬间摄住了他的心神，灵能在体内奔腾不休，身体却丝毫不能动弹。

　　他拼命抬高头部，却看见灰灰冲着苍鹰小跑过去，他奋力大叫：“灰灰，回来……”声音小得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他猜自己大概又失聪了。

　　这片森林的盼望，随着巨大苍鹰的降落，瞬间便停止了颤动。风停了，树叶不再摆动，连草叶也静了下来，万事万物的生长突然停止了一般。

　　这片静谧中，只见苍鹰的背上掉落一根折断的羽毛，轻飘飘地跌落在草丛中，空气轻微抖搂一下。

　　光是苍鹰的一条腿，比大武士库伦的个头还要高。

　　灰灰突然踞身下伏，两腿伸平，尾巴有节奏地拍打地面，十分讨好地趴在苍鹰身前。

　　那根羽毛并非真的羽毛，而是一个形体瘦小的女孩儿。大概是身体过于纤巧，被一时错认。

　　伴随着这片静谧，索兰的痛楚也终于消失，只剩下浑身的软弱无力感。彤玮半跪在他身边，雪亮的皮肤与漆黑至深血红的双眸，在已经黯淡下来的密林中亮光熠熠。

　　索兰几乎喜极而泣。大哥若没事，他就没事。这话不用说出来，他知道，他也知道大哥知道他的想法。纵然兄弟姊妹众多，彤玮大哥是他的仰仗与依赖。

　　他浑身的颤抖，都化为对天生智勇双全的大哥的敬佩与骄傲。即使一辈子都只能做一个不事张扬的小弟，他也心甘情愿。

　　顺着彤玮血红可怕的眼神看过去，一个身材与步伐俱稳健的中年男人，一步接一步地穿过层层树木，走向那只苍鹰。

　　他过来的地方有只疾奔过的马儿，正在打着响鼻儿喘着气。

　　体内的气息再一次狂乱奔腾，同时伴随着一股腥热涌上了喉间，索兰挣扎着呕吐出一口鲜血，眼前黑了一瞬，耳力却渐渐恢复了一些。

　　他看见那个女孩儿扑入了中年男子的怀抱，整个人几乎尽数埋在他的粗犷粗厚的胸膛中，只下方露出一双白晰小巧的赤足，轻盈敏捷地踩在枯草烂枝上面。两只腿脚有着十分鲜明刺眼的白光。

　　骤然间，又刮起一阵大风，苍鹰再度拍打起翅膀，似要飞离此地。躲在大树后面的彤玮扬眉定睛看着苍鹰，眼睛一眨也不眨。

　　被藤蔓纠缠的棠花树枝上缀着的细碎花瓣儿，沸沸扬扬地飘下。

　　中年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苍鹰面前，身上的服饰被风扯得乱颤，他仿佛在与苍鹰交谈一般，神态间依稀有着狂妄无畏的王者之态，乍见之下气势雄豪万丈。可那岂是凡鸟乎？一个振翅便离地三尺高。

　　而那片从苍鹰背上飘下来的雪白而柔弱的小羽毛，正掩藏在二者之间，怯生生地回头张望大树后侧的兄弟俩，小鹿般顾盼的神态。

　　微风徐徐吹过，光与影在斑驳陆离的小块草坪上乱颤，只有鹰眼如冰痕一般凌厉地穿透进来。

　　不错，有这样凌厉的眼神，他俩的躲藏还有什么意义，早被识破了吧。

　　是大鹰的鹰眼，或是那位中年男人的“鹰眼”，索兰已经无力辨识，闭上眼睛沉沉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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