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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幽鹭(二)


  7

  每年十月初十,太白山总会飘起漫天的雪花。

  而山下枫林才将将泛红。

  这样的奇景,初时引来许多文人墨客前来赋诗。

  踏上太白的栈道,披着厚重的蓑衣,一行人前前后后,有说有笑。

  当惊觉同行中少了一人时。

  漫漫山脉蜿蜒处,扒出被冰封的同伴。

  尖叫声迭起。

  鸟兽状仓皇逃窜。

  从此,太白成绝境。

  “凡夫俗子。”

  霆权立在太白山的对岸,隔崖相望。

  大雪堙没了太白门的牌楼,银色的灰烬盘旋在太白殿的上空。

  挥之不散的,冤魂在呜咽。

  隐境在太白殿前的卦台。

  太白真人亲手搭建。

  修行、养心、静思,答疑解惑。

  真咒念。

  隐境开。

  霆权扬起手中拂尘,清扫衣袍。

  踱步入境。

  答案。

  究竟在何方。

  “霆儿,你可知你的道号。”

  “霆在前,权在后。”

  “所谓何意。”

  “霆权”是他入太白门下才得的道号。

  霆权摇头。

  “比肩得令,月坐阳刃。”

  “命中官杀透显,禄刃又可驾驭官杀之人。”

  “权在你命中过重,一切皆因权起,皆因权生。”

  “于你而言,杀身亦权。”

  “‘霆’乃本门镇元之符,亦可镇你命格。”

  “从此以后,你便与你的荣华富贵、权势利禄划清界限。”

  “师父。”

  “我已在此地等候三年。”

  “那隐境究竟有何玄机,为何不能让我随行?”

  太白真人未言。

  夜过三旬,守夜的他听到落被声。

  起身。

  弯腰拾被,重新盖好。

  转身之际,传来梦呓连连。

  真人白日刚刚出境。

  夜里一语道梦。

  “今日观境。”

  “终知大错。”

  “原,陆争才是前世红尘子,霆权假矣~”

  霆权惶然。

  深受惊骇。

  异眼睁。

  霆权站在太白殿前。

  原是前尘柜打翻,又卷土重了来。

  手中拂尘紧攥。

  霆权再次入隐境。

  心不静,则不灵。

  不灵则乱象丛生。

  无从先知。

  心魔入侵。

  霆权看清幻象中、迷雾后、渐渐清晰的面孔。

  本能地皱眉。

  又是她……

  阴魂不散。

  “哼。”

  “牛青青,我警告你——”

  “再敢出现,必将你打得魂飞魄散!”

  迷雾散去。

  眼前人清晰可见。

  没成想,十年过去,她几乎未变。

  那张讨喜的脸蛋。

  乌黑又浓密的、乡下人特有的发质。

  两条大发辫,呆呆地垂在双耳边。

  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仿佛有泪光。

  她——

  怎么哭了。

  印象中,牛青青很少哭。

  又蠢又犟。

  “你,别过来。”

  “牛青青,我从未喜爱过你。”

  “不喜欢我。”

  “那你喜欢谁?”

  牛青青并未听他的话。

  笔直地朝他行来。

  踮起脚尖,抬手覆上他的脸颊。

  冰冷的脸颊。

  许久未感受到的温暖。

  她的手,依旧那么暖。

  她张了张嘴,从殷红的樱桃小口中吐出两个音节。

  他睁大了双眼,读懂了她的唇形。

  是那两个字。

  可将他拖入深渊的两个字。

  是一个久远的名字。

  不——

  他不愿回到过去。

  那个弱小、无力的时光中。

  不。

  青青,不要说——

  ——叮铃。

  霆权睁眼。

  心跳在左胸膛突突直蹿。

  闻到异声。

  警惕收境。

  重新立在太白殿之上。

  “我、我——”

  “鬼姬托人送来的鬼杖到了。”

  “鬼姬说,太白寒气重,邪魔易入侵。”

  “打扰到你了么。”

  幽姬惶恐。

  立在一旁,手上鬼杖的一端拖在地上。

  鬼杖上铃铛随风晃动。

  霆权双眼猩红。

  纵然是凛冬时节。

  额角依旧有汗渍。

  “无事。”

  “方才,你救了我一命。”

  清醒之后,霆权才忆起。

  牛青青手上有把匕首。

  靠近他,亦非本意。

  只为刺杀。

  为其孩儿复仇。

  是了。

  牛青青恨他。

  他亦恨牛青青。

  何曾有过爱。

  霆权抬手。

  沉重的鬼杖落在手中。

  “来得真是时候——”

  霆权自言道。

  回首,对上幽姬迷惘的视线。

  “幽姬,你恨沈翎君么?”

  “夺魄之仇。”

  “岂能不恨?”

  “依本道看,不止如此罢。”

  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奇香。

  刚幽姬来至,他已嗅到。

  “爱而不得。”

  “因爱生恨。”

  “说到底,幽姬竟然也是一个痴情种。”

  “可惜,沈翎君那小子,不懂风情。”

  抬手,抬起幽姬的下颏。

  细细端详这张美人皮。

  “保养得仔细。”

  “看来费了不少心思。”

  “我霆权,最喜忠心。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当恶魔温柔起。

  便是陷阱埋下之日。

  “你不爱他。”

  “无非是看上了我这幅皮囊。”

  “对么。”

  幽姬这些日子以来的小心思。

  暴露在冰天雪地之中。

  无处藏匿。

  幽姬恐慌,连连后退。

  却被强大的力量扯回。

  霆权嘴角挂上一抹邪笑。

  露出尖尖的一颗虎牙。

  他笑起的样子,甚是好看。

  与沈翎君不一样的感觉。

  沈翎君那家伙——

  老是优柔寡断。

  又心思细腻。

  而霆权,他霸道。

  有力量。

  果断。

  我行我素。

  “啊——”

  尖牙没入脖颈细嫩的肌肤里。

  浑身一阵冷一阵热。

  体内的阴气被抽去大半。

  几近虚脱。

  邪道适时停下。

  嘴角残留她的颈上血。

  这几日,她四处寻找活物补气。

  不过是为了帮他渡功。

  这番心意——

  他懂。

  拦腰搂住。

  邪道故意坏笑。

  “才这么点,就撑不住。”

  “好好修炼。”

  “我可是,离不开你。”

  幽姬情难自已。

  笑靥如花。

  哪怕只是被利用。

  他的温柔,问这世上有几人能承受得住。

  她嫉恨过地姬。

  如今,却又疯狂嫉恨那个村姑了。

  *

  地窖。

  幽姬心情难得晴朗。

  对着铜镜细细梳妆。

  “幽姬。”

  “你在开心么?”

  幽姬顿下。

  回首。

  朱唇齿白。笑眼弯弯。

  “你——”

  “觉得我好看么。”

  霁生犹豫。

  缓缓走至。

  “嗯。”

  幽姬覆上霁生的手。

  修长、又指节分明的手。

  腕上,清晰的牙印,白皙上突兀了一丛猩红。

  是她发病时,留下的痕迹。

  她心疼的将手贴在自己的脸颊。

  “你对我真好。”

  “你是这世上,头一个对幽姬好的人。”

  “我——”

  “你救了我。”

  “对你好是应当的。”

  “只要你愿意,别说喝我血。”

  “我这条命,你想拿去,都可。”

  幽姬怔然。

  没想到,一大把年纪,竟然被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哄得感动如斯。

  许是真的不再年轻了。

  她放浪的笑起来。

  笑得花枝乱颤。

  “好。”

  “我成全你。”

  阴气被邪道抽去大半。

  她需要补齐。

  本觉得,才吸过他的血,不想这么快。

  可,送上门来的猎物,她从来不拒绝。

  覆盖上血牙印。

  熟悉的血液。

  “幽姬。”

  “我不想叫霁生。”

  “你,给我起个名字。”

  “你是我的人。”

  “从此以后,你,幽鹭。”

  *

  树林子。

  织锦银靴、紫、黄流苏绣鞋一一踩上枯树叶。

  枯叶染血。

  红衣红裳内白罗,墨发披肩。

  尚未梳妆。

  闻到浓重的血腥味,随即亲临。

  “阎君有个女儿在阳间,本不该出世。”

  “地府曾供养过一尊血观音,拿生血喂养。”

  “血观音生,阎君女亦生。”

  “后来,血观音通了人性,不甘于销毁,为了自保,养了一批手下。”

  “白脸般若悯生、黑脸般若易怒、红脸般若嗜血。”

  “血观音在矛盾中消亡,白般若与黑般若同归于尽。”

  “世上只留下红脸般若,脱离束缚。”

  “没想到,这批红脸般若,竟在此处。”

  “夫人,此次上朝,是否将此事告知阎君?”

  “且不。”

  “阎君爱女心切,其心本无过。”

  “倘若阎君知晓,无数孩童丧生于般若之手,必会背负愧疚。”

  “月卿,你与琼芳等人,暂且留在阳间,调查此事。”

  “待我归来,再作处置。”

  月卿扶着夫人往回走。

  转身之际,鼻尖在众血迹中,嗅到一抹特有的血香。

  如此熟悉。

  夫人惊。

  “引鹭?”

  “夫人,是何意?”

  “引鹭灯来过。”

  顿足。

  闭目。

  掐指。

  算过一番,一声叹息。

  “罢了。”

  “随他去罢。”

  “引鹭一直未燃,说明小公子一直安好。”

  “如今,引鹭重燃,小公子定是起了复仇之心。”

  “复仇?”

  “只愿不要将己命搭进。”

  “莫负了我十年如一日护灯之心。”

  “夫人,您——既知结果残忍。”

  “何不阻止呢?”

  “月卿,你对引鹭灯素来上心。莫不是养出了情感?”

  琼芳故意取笑。

  “琼芳,就你嘴最皮。”

  “万物皆有命。”

  “他若执意,又何必干涉。”

  “搭进去几生几世,能了却心愿,又何尝不值。”

  月卿颔首。

  叹道:“小公子已满十六,转眼成了大人。”

  双手合十,为其祈福。

  仿佛,又到了那年。

  白骨地突现一盏幽蓝色灯。

  明明灭灭,不知何来。

  顺着那灯的指引,他们寻到了阳间。

  找到一个不满六岁的小公子。

  坐在一壮汉的旁边,双手抹泪哭泣。

  那壮汉,尸体早已僵硬。

  脖颈破裂,血流尽。

  能扭断屠夫的脖子,此人定非寻常。

  先丧母,后丧父。

  孤零零一人,无所依。

  夫人瞧他可怜,牵着他的手,走至平南王府。

  平南王府的王爷,骁勇善战。

  王妃贤良淑德,名门闺秀,命中无子。

  寄养在这般人家,不辜负此孩子的聪颖天资。

  如夫人所愿,小公子一年熟读诗经。

  两年,能诗能赋。

  十岁那年,朝廷动荡,奸臣勾结,围攻平南王府。

  细作拐走小公子,抱至河桥,投掷河中。

  夫人潜入河底。

  打捞。

  护住即将熄灭的灯芯。

  小公子重回王府。

  王爷失而复得,爱得更甚。

  十六岁前夕。

  灯焰扑朔迷离,如狂风吹拂,颇有熄灭之兆。

  夫人因馥雅一劫闭关修炼。

  心有余,而力不足。

  算来算去,终是宿命。

  那年,王妃被人活活勒死。

  风雨大作的夜晚,小公子站在黑暗的走廊,眼睛生出幽蓝色灯焰。

  亲眼看着隔了几座庭院之外的母后,含泪咽气。

  亦看清了蒙面后面的人脸。

  是连儿。

  自己的伴读书童。

  亦是管家之子。

  曾与自己同睡一床的好伙伴。

  “孩子的父亲,你不配。”

  “唔——”

  一如娘亲。

  胸口被那人狠狠插入匕首。

  娘亲悲痛的眼神——不敢信,却又不得不信。

  想爱,却又不得不恨。

  “我亦不曾爱过你!”

  “阿娘怎么不动了……”

  “鹭儿,你要记住杀害你娘那人!”

  “记住他风流的相貌下,藏着一颗歹毒的心!”

  “记住,要为你娘报仇!为我报仇!”

  “记住那人,叫太白霆权!”

  人心,果真寒凉。

  “翎君,村姑与屠夫之子,岂能送入王府?”

  “弈之,此话缪矣。唯有王府,才配的上他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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