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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围炉夜话(三)


  海岛西岸,齐人高的树丛中钻出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其中一个腿脚不便,一只手搭在另一个的肩上。

  海上的浓雾中,狰狞可怖的海盗主舰只露出侧舷,一块用铁铆嵌合的枣木板搭在甲板和陆地间,船随着微波、板子随着船,左右晃动着。

  林中,追逐的海盗们好像抓到了什么,凶狠地咆哮着,留下几个人,大队接着往泊船处围追来。

  船上,葛岚将戚芝莱扶上甲板,靠着一根桅杆安置下,转头一脚将连接船陆的板子踢开。

  起锚,降帆,掌舵。葛岚慌忙地在船头船尾间穿梭着,他能听到,海盗们的吼叫声越来越近。

  偏偏在这时候,起锚的绞盘突然卡住了,敌人已经在岸边冒出头来,葛岚却也不敢松手——只要一松,锚便又沉底了,已经绞起来的部分也前功尽弃。

  “降帆!快!”

  他脱不开手,便只好向坐在桅杆边的戚芝莱大声喊道。

  船这时候已经被离岸的波浪送出去一些,登陆用的木板也被葛岚踢上岸,冲在最前方的海盗一时找不到办法登船。

  戚芝莱闻声扶着桅杆站起来,她不太会操作这玩意儿,有些笨拙地一根根试着拉动索具。

  “不是那根,是那根!不是拉,是松!”葛岚在船尾绞盘处看得着急,大声吼道。

  岸边,追兵已经全数排开,手中有钩索的几个甩动着绳钩,在空中划几个圆周,直向舷墙钩来。

  戚芝莱只顾着眼前这对她来说无比复杂的索具,一番折腾后气急败坏地抽出刀,不顾腿上的伤势,半边身子发力,对着那团乱七糟八的绳索一顿砍。就在海盗们的钩索就要钩上舷墙的一瞬间,主帆哗一声落下。

  葛岚在船尾的绞盘边看得心惊——不管怎么说,总算赶上了,就是以后想要再收帆的时候要苦了他了。

  离岸的风吹得不盛,但也确确实实地吹着。出于机动性的考虑,海盗船的主帆很大,仅靠这一组帆,整艘船也能移动。

  漆黑的船帆被风吹得鼓鼓的,像是楚地的集市上才出油锅的臭豆腐。海盗的钩索就差一点,只将将碰到移开去的舷墙,原本抛成直线的绳子颓败地一弯,落入船与岸间的水中。

  “刀,借我一把!”

  绞盘边,葛岚冲扶着桅杆大口喘气的戚芝莱喊道。春分已过,太阳升起得一天比一天早。逆着地平线上刚探出头的晨光,两人的脸上都有逃出生天的酸涩笑容。

  戚芝莱看着手中的重柳刀和地上的轻鱼刀,是蔡昭那鬼滑头逃走时不忘从牢笼边拿回的。要不是他,我就要丢失这两柄难得称手的兵刃了;要不是他,我就要……

  戚芝莱摇摇头——这便是抉择,抉择过便只剩前进。悔恨无用,为自己的抉择如此,为他人的抉择亦是。

  “刀!借我一把!”

  反思中,葛岚的喊声再度传来,从刚才指挥戚芝莱降帆开始,他的语气中便少了应有的距离感、和尊敬。

  “你要哪一把?”

  风变大了,一头一尾的两人必须喊叫着才能听见彼此。

  “随便!”葛岚不知所谓地应道。

  另一头,戚芝莱嘴边勾起点坏笑,抡圆了手臂,将手中的重柳刀扔向船尾。

  啊——!

  隔着迷雾,戚芝莱不知道自己扔准了没有,从这惨叫听来,大约是准的。

  “戚左使,你这刀好重!”

  另一边的葛岚并不知道对方是有意为之,只是简单抱怨道,一边将刀捡起来,用脚抵住绞盘,“喝!”一把将重柳刀插入其中,好将绞盘卡住。

  接着他松开手、放下脚,拖着锚链的绞盘往出转一点,便结结实实抵上那深插入木桩的重柳刀,铁锚不再下坠。

  做完这一切,葛岚长出一口气,迈着轻松的步子登上舵台。

  “我们等下一次天黑再去救蔡昭?”

  舵手望着被迷雾笼罩的前路,向甲板上负伤的太微国国教护教左使确认道。

  ……

  曙光同样照亮了海岛,在其中一片七八丈见方的空地上,烧过了的焦黑木柴散落着,海盗们知道自己错失了半夜的睡眠、错失了一名俘虏、更错失了一艘主舰。随着太阳的升起,睡眠是找不回来了,但俘虏和船还能讨回来。

  简单填过肚子,海盗们便一批一批划着长船寻他们的主舰去。这任务并不轻易,他们只是有在雾中寻到母岛的本事,这与他们的血脉和精神相关,至于在雾中的视力,只是比番东以外的人好一些罢了。

  到日中时,空地上的海盗已经差不多走完,只留下五六个看守。

  牢笼中,被重新捉回来的俘虏们痛苦的呻吟着,作为惩罚,原本一天一顿的饭食也断了。他们饥饿,饥饿之外还有恐惧,没有人知道这些操着鸟语的海盗抓俘虏有什么目的,是贩卖吗?还是要食肉吸髓?

  未知是最令人恐惧的,对俘虏们如此,对海盗亦然。既然他们也听不懂这帮迷雾之外的黄皮矮人在说些什么,是密谋还是谩骂、是信号还是咒语。如此便什么也不让他们说,只要笼子里有谁敢发一声,等待他的便是一顿荆条猛抽。

  “昨晚你兄弟挟持的那个纹满身的海盗,他好像会讲官话。”

  这一天也快入夜的时候,几个留守的海盗聚拢一堆,开始为晚归的同伴准备饭食。他们从林子里打来野兔,从土里刨出根块,又是拾柴又是生火,忙得不亦乐乎。

  也就在这时候,牢笼之中,一只手轻轻拍拍蔡昭,一张嘴贴在他耳边说道。

  蔡昭正要反应,拍肩的手转而按住他。

  “嘘——,听我说完,”他又向前挪动点,“看你昨晚走时拿了两把雁翎长刀,被捉回来时却不见了,是那脚上负伤的女子的物件?”

  蔡昭扭头要答,但又被他轻按制止。

  “你不用回答我,听我说完……那两柄刀中黑的一把我有印象,而白的一把是后来仿其制式打的,对吧?”

  对,对,对。蔡昭不知道为什么这人明明不想让人答话却偏偏一句话一个问题,这让他感到莫名的窝火。

  “……我虽记不起那刀是出自何工何炉、又是何人所佩,但只一点——这人不会是寻常的走海商贩。你既与她是一伙的,那我也不妨告诉你,小生不才,却也不是寻常的走海商贩,本是有要务在身又不便明着行走。再看昨晚那会讲官话的海盗头子……”

  “你到底要说什么?”

  蔡昭不再理会他的制止,回头咬牙切齿地质问道——咬牙切齿是因为他心中既有无名火,口中却不得不压低声音。

  原来一直在他身后喋喋不休的是个衣着华丽的公子哥,说华丽是因为蔡昭识货,那料子是不露富的埋金青蓝锦百衲,其上有金框青蓝底的菱形小格凹凸相错,粗看只是青蓝色一片,细看却宛如龙鳞。

  要看穿这一切,在此时此刻更需要鉴赏者不为表象所惑的眼光,因为在此时此刻,这件埋金青蓝锦百衲的衣物上扑满了灰尘,青蓝色的表面也被红黑色的血污分割。

  “你还听不懂我想说什么吗?”公子哥虚起眼睛、颇具攻击性地反问道,发言被打断令他有些恼火,“我想告诉你,这伙海盗不是单纯的海盗,他们是有目的、有目标地在劫船和抓人。”

  “那又怎么样?”

  蔡昭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但公子哥的推断不无道理——如果海盗这一趟抢两艘船、两艘都载着伪装成海商的重要人物,而那首领还会讲官话,这的确十分可疑。这里非要顶回去只是因为他嘴硬。

  公子哥闻言不觉仰起头,自信地抹抹嘴巴,说道:“既然他们能和我们的敌人做交易,一定也能与我们做交易……”

  “说到底,只要能交流,问题就简单许多。”公子哥的身侧,一个和他穿一色衣物的中年男人睁开眼睛,突然接话。

  “父亲。”公子哥一收脸上的轻浮,转头应道。

  蔡昭将头再转多些,也看向说话的中年人。这对父子的脸上有同样的自负,只是小的话多、大的话少,但不管是口若悬河还是惜字如金,两人语气中那股子无所不知的味道都如出一辙。

  “前提是他们抓人真不是为了吃肉。”蔡昭满脸讥讽地笑笑,他当真不喜欢跟这样的人交往。

  但中年人并不把这当作笑话,而是一本正经地反问道:“想想,如果是你,会去学鸡豚狗彘的语言吗?”

  “……我说了,只要能交流,就有办法,于你也是。”他接着说教道,“世上的确有空能言人言的蠢材,却一点懂不得道理。少侠身手当不错,在异国他乡、茫茫海上,等遇到那样的蠢材时……”

  “……我们父子俩希望有人可仰仗。”

  ……

  这天黄昏的时候,葛岚便向右打两个满舵,调转船头原路向小岛返回去。日光下,雾气是白色的,日落时随霞光染作橘色,日落后则成了灰色。

  灰色是月光的颜色,同样的月光,若照在清朗无云的夜里就要干净许多,在这样的迷雾中却只叫人觉得哪怕是吸入一口、也会令心肺蒙尘。

  抢来的海盗主舰速度很快——逃脱之后,葛岚将另外三组帆也放下来,即使迷雾之中没有移动的参照物,他单凭感觉也能知道。

  也正是因为没有参照物,入夜之后连那勉强穿透浓雾的太阳也没有了,所以葛岚只能选择危险的原路返回。

  初六七的上弦月才过午夜就落下,只余星辰闪烁——当然了,雾中也看不见。葛岚在船尾掌着舵,一次次向船头的戚芝莱询问前方状况、询问小岛是否能望见了,却一次次收到否定的答复。终于,又一天的朝阳在东方升起,帆船的前路依旧空无一物。

  这时候,葛岚再度想起百番以东雾海龟岛的传说。若非如此,侧风一昼间的行程,同样侧风一夜间,原地怎会什么都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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