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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鸽子杀手(一)


  又一只鸽子被那右翅飞羽中杂一根白色长翎的畜生扑杀。

  这匹滥杀无辜的猛禽名唤白髦,同他的主人一样,是阴狠毒辣的角色。

  惯常讲,乌鹃隼虽生了一副尖喙、两只利爪,一身黑羽油亮似漆,飞掠平原林间,却从不欺男霸女、任意杀伐,只斗凶蛇恶蟒,颇有君子之风——眼前这只却不然。

  许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白髦半岁时便被个掏鸟窝的捕蛇人抄了家——那时捕蛇才刚在椒东之地流行,捕蛇人们大都对这种天生食蛇的猛禽有所青眼,纷纷冒着被啄得头破血流的风险去捕捉乌鹃隼,企图训来为己所用。可一去经年,鲜闻有成事的,久而久之,捕蛇人对这种从出生就精于捕蛇的动物的态度从欣赏变成了嫉妒,所谓“一朝见乌鹃,百里觅财无”,乌鹃隼从君子之鸟变成挡财的扫把星,椒东的捕蛇人依旧捕鸟捣巢,为的却不是找寻捕蛇的帮手、而是消灭捕蛇的对手。

  话回这只白髦隼,捕蛇人趁着老隼外出觅食,从三丈多高的树上连巢带鸟端下这窝,浑身上下没落下一点伤,心情自然也平和许多,加上那日捕蛇收获颇丰,这一窝三只幼鸟才免去被摔晕放血、过水拔毛的厄运,在捕蛇人装剩下的最后一个空竹笼里依偎一夜,第二天一早,便与三笼臭锦蛇和一小笼银环珊瑚蛇一起,摆上了椒滩县安房乡的圩市。

  镇上来收蛇的转手商人翻看死鱼那样嫌弃又轻慢地一个个掀开竹笼的盖子,看到最后一个笼子时,脸上露出半是新奇、半是嘲弄的神情,“把这笼小家伙送我,这回便不压你的价。”

  这个商人便是后来搅动神州半壁风云的清平道伏祟却邪严阖严上师。那日的三只乌鹃隼,两只填进了严府门犬呲尖牙的嘴里,唯有这只飞羽里杂一根白长翎的,无父无母、却在五尺高的狗舍顶练就了祖传的飞行手艺,与四条黑脊猎犬同出同进,司掌严府大门上空的防卫。

  除非暴死,一只雌性乌鹃隼能活到六十岁左右、比许多人类还要长寿;而寻常猎狗的寿数却是难逾十载——这样算下来,白髦这一辈子少说能与老少六代严府门犬共事。可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白髦入严府时,府上的四条猎犬正值壮年,照理说多少还应有五六年可活,谁想不过两年半的光景,四条原本壮硕油亮的黑脊猎犬死到只剩一条,且是隔皮见骨、两餐吃不下半条猪胰子。

  最后是管家实在看不下去,差人端来一盆泡了闹羊花的水,亲手了结了这条未老先衰的狗命。那猎犬并不挣扎,昔日棕红泛油光的毛皮如今疏落似秋后的庄稼地,伴随着轻微的抽搐,刚硬不再的狗毛在水里荡着,隐约能瞧见下方以百十计的、筷子尖大小的新旧疮疤,只像是害了终身不愈的疹子。

  再往后,严府前前后后进了十多批猎犬,都没有能活过两年的。到后来严阖以一本《无上金雷妙法》顿悟,半百之年入道,成为太微国教翻云覆雨的伏却上师,这只白髦隼随其一路奔波他方,一代代严府门犬早衰的怪病才奇迹般地终结。

  眼下,它同严上师的两个义子一起,先行来到龙桥以西三十里外的挟玉山庄,招待一位堪称先国师左右手的大人物。

  ……

  灰扑扑的云下是灰扑扑的瓦,灰扑扑的瓦下是灰扑扑的人,他散着头发,下巴和唇边有新发的胡茬。从龙桥大火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日光景,庄左一次澡都没有洗过、一次衣服也没有换过。那五彩丝绣的飞鸟游鱼,此刻只能在污迹中遨游;那锃光瓦亮的精钢板甲,也叫烟熏得漆黑。

  和会之时,护持官正领着一队卫士,绕寺巡逻维持。他看见乌云骤起、黑龙现身时,西侧门已经走过半炷香,到南面正门,差不多也还要半炷香的工夫。但黑龙的雷和火都要比他快得多,护持官赶到南门时,等待他的,只有齐人高的大火。

  挟玉山庄建在灰炕山中,灰炕名灰炕,也是因为一场大火,传说那场火将整座山都烧秃了,经年之后,满山的灰烬尚还保留着余温。

  时至今日,草木早已重新在灰炕山上复苏,也许多年之后,龙桥天道寺也会再迎来一位护持官、嘱咐后厨想尽办法,也要让预算紧张的寺斋翻出花样。

  “庄师兄,”

  但有的人再也回不来了,就像无数年前灰炕山还不叫灰炕山的时候,山上的那些草木一样,永久地埋没在灰土中了。

  “庄师兄!”

  那人又叫一声,但这个称呼激起他太多愁思,脑袋便让耳朵闭住了。

  “义父今晚就要到了,您快些去换身新衣裳吧。”

  来人是严上师的义子之一,其名赵昆,年方十四,论辈分确实该叫庄左一声师兄。

  但即使是赵昆的义兄、再过三年就要满四十的常可豫,遇见庄左,也会表面恭敬又带点戏谑地喊一声“庄师兄”。

  其中缘由要追溯到庄左还跟赵昆一般年纪的时候,才入九寸崖的他辈分最低、又无靠山,所有的脏活累活、师兄师姐不愿干的活都落到他肩上,直到彼时才刚当上国师的荣实当着众人的面,说了一句看似是玩笑的话——

  “他可是我的小师弟哩。”

  要知道,大国师虽看着年轻,但也就是这副才值弱冠的容貌,有的人从来到寸崖看到告老还乡,都没有变过。他的师傅,是上上任的国师,这位国师的弟子以长寿闻名,活到今天的,没有哪一个不是辈分高到离谱。

  从那时候起,不再有懒惰的师兄师姐把活儿扔给庄左,也是从那时候起,不管是多老的疙瘩,只要与庄左平辈,都要嘴上挂着戏谑,叫一声,“庄师兄”;偶尔有更好事的,还细究辈分,硬要喊他“庄师叔”。

  “你再不去的话,我们可亲自架着你去啦。”

  说着,常可豫也从院门外走进来。兄弟俩都是不错的人,虽说严阖是个惹人厌的老东西。

  庄左没有答话,只是依旧枯坐在台阶上,望着灰色的云层。

  “还是说,你想要她们来架你?”

  常可豫贼笑着,弓背让开一条路,两个娇嫩的红倌人扭着腰从门外磨进来,一个眉间有唯唯诺诺的轻蹙,一个颊上有勾人的长酒窝。

  “出去!”

  庄左终于开口了,只是这一开口便是愠怒的低吼。

  红倌人脸上的笑僵住半晌,惹人怜惜的眼眸不知所措地望向一旁的常可豫。

  “庄左,你别给脸不要脸!”他的声音不比庄左的小,只是后者更加低沉、和具有威慑力。

  “这么好的姑娘都不要。”

  说着,常可豫张开怀抱,两位红倌挪着碎步,一人一边,钻进他的臂弯里。

  感受到双手上的温软,常可豫顿时眼笑眉开,片刻之前的愤怒,在他脸上消弭到一点痕迹都不剩。

  “赵昆,你要不要。”

  一旁十四岁的少年只顾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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