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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轮回道(下)


  我出得门外,晏九蹲在路边屋檐的阴影里,双手拎着长衫后摆不让拖在地上,面前是一团黑色的小家伙。

  他没看见我,专心致志地对那团东西说着什么。我凑近了听清楚,他原来是在训话。

  “……叫你跟踪别人,你居然半路跟女鬼跑了,实在太丢吾脸面。看得开心否?想来下次派你出去得把眼睛蒙住,靠鼻子引路就够了。”

  他说得兴起,一指头捣出去,把一尾生着两只短鳍的小蛇戳了个跟头。后者短鳍抱住脑袋,身体蜷成一团滚了两周,眼睛都不敢露出来。

  晏九语气并不严厉,不知为何这小东西怕他怕得要死。

  我估计这是他灵宠一类的仆从,不好插嘴,幸而训话也到了尾端。晏九见到我出来,草草两句做了结尾,对小蛇一展袍子:“上来。”

  它应声而游,头探上去,尾巴交一甩便没了踪迹。我以为是要抱在怀里,然而他站起来便撤手,手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咦,哪去了?”我起了好奇,扒上去寻找。晏九推我一把:“别靠过来,我身上阴气重。”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我也看见他衣裳腰部多出一丛纹路,银灰线络蔓延在深绿布料上,正是一条蜿蜒的小蛇。

  晏九若无其事,自己走到阳光底下,对我说:“来晒会太阳,去去寒气。”

  我因为惊讶,没心思再违逆,乖乖站过去。阳光洒了一头一脸,我两手搭在眉毛上,问他:“你养阴居?这一身行头上有多少东西?”

  阴居就是小鬼,我看那蛇不像能在日光下行走的样子,必然不是活物。晏九的衣服或许是件特殊法器,能收纳灵宠于己身,需要了便放出去,算是变相地驱使灵物。会根据主人指令完成不同的命令,不会逃跑也不会反抗。但是过程中需要强大的心神来镇魂,万一反噬后果也非常严重。

  这并不全是阴损之术,常彦就曾送给奚南君一只小灵兽,封在玉里随身带着。那条小蛇看着就不怎么强大,压住魂魄不难,可晏九衣上暗纹不少,不晓得养了多少东西。平常还好,一旦露了弱,有些凶猛的灵物说不定会借机噬主。

  他也迎着阳光,睫毛与发丝皆染作金色,瞳孔颜色浅淡:“许多许多,得分出一魂才压得住。”

  说罢给我展了领口,是一只娇小的翠鸟。颜色鲜艳,蜷脖缩腿的,圆滚滚团在角落,眼睛也闭上了。

  我看着可爱,又栩栩如生,忍不住想凑近了瞧瞧,晏九忙避让开,“别乱摸,这可是我的命。”

  “嘁。”我悻悻道。“又不没见过,不打你的主意。”那翠鸟有些眼熟,可是想来又记不起到底是在哪见过,我本来还想仔细看看能不能想起什么,晏九不让就作罢了。

  “回家么?”我问。

  “你累了先回去。”他说,“我还得去一趟长水巷,把这件事了结了。”

  他告诉我,那晚飞絮流川出了事,主犯逃逸。他自己去追寻目标太大,便派了影蛇追踪。

  影蛇胆小,敏感,只能于阴影中游走,极不易被发现行迹,是隐匿跟踪的不二之选,却没料到在女鬼身上翻了车——邢娘子鬼生无眠,半夜出门游荡,路边揪出了这条小蛇,揣怀里就带回去了。目标没追着,手下还丢了,差点没把晏九气死。

  然而牵绊已结下,他亲自把影蛇要回来,答应的条件便是替那女鬼完成心愿。

  具体缘由我不用他再说,现在他头疼的就是怎么让她满意,好放下执念重入轮回。

  我不以为然:“你要是觉得麻烦,找人超度了她,经一念什么事都忘了。等黄汤灌下去,谁还在乎这一世愿望实现了没有。”

  晏九道:“不要这么简单粗暴,反正最近也没甚么紧要的事,帮她一个忙又费不了多大功夫。”

  这人有时真是不怕麻烦,在天宫我的一点风吹草动都惹人注意,几百年来不知被多少情感八卦缠身骚扰过,对此类事件敬而远之。他倒还自己掺和进去,这原本是与他不相干的事情。

  但是他坚持要走一趟,连要去的地点都打听到了。我也不是很想现在就回家,又跟着去了。

  长水巷离我家不远,住那儿的人家条件不差,晏九扮作路过旅客,到了门前就敲,好一会儿才有人遥声应门。

  我后退两步,远远着看了房屋全观,屋檐筑了燕巢,一株桃树从墙院探出枝头,绽出粉白的花骨朵。晏九折了两朵,簪到我发鬓边,低声道:“有些鬼气,影响不了主人的气运。他家摆了辟邪之物,清理得很干净。”

  此时门开了,一张年轻的妇人面孔露出来,一支银钗绾住青丝,神色之中带着些疲惫,显得忧愁而柔弱。

  晏九早准备了说辞,他模样俊秀,言辞温和恳切,还带着我这么个半大孩子,很容易就让人卸下防备。那妇人眼看心肠就软,很快让我们进去了。

  晏九戏做全套,待我要更亲密些。我配合地任他牵住手,装作好奇四处打量。

  院墙内布景并不突出,寒冬刚过,花草树木枯荣交替,生长得杂乱无章,正是副疏于打理的模样,着实没什么好看的。

  妇人歉然道:“家中近日出了些事,还未曾能空出手来梳理。”

  晏九目光落在正厅门上,新春的喜联红底黑字,纸边钉着一张黄符,龙飞凤舞地画了连贯的咒文,平白破了过年的喜气。

  他望了一眼,没说有用没用,只道:“夫人家中,最近不太平啊。”

  妇人不见惊异之色,将一缕脸庞的发丝拨到耳后,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许是逝者来访,惊扰到孩子,才在家中处处布置了符箓桃剑,让郎君见笑了。”

  幼儿天眼未关,容易见到阴物,怕是被邢娘子吓到了。晏九关心了几句,知道那孩子高烧了几天,请人来做了场法事便不药而愈,但家中的辟邪之物还未敢卸下。

  妇人请我们在堂中坐下,自去取茶待客。我观察了半天,发现她家中没有仆人,进来这么久,也只女主人一人操劳,她丈夫面都不曾露。

  晏九待人走了才与我道:“这些东西只能吓吓小鬼,以那女鬼的修为根本不会畏惧,她是自己主动离开的。”

  我说:“看来是讲理的,执念归执念,不会伤人。”昔日爱人成家生子,把前世盟誓忘得彻底,她望着这一家和睦团美,心中必然悲凉至极。要说放弃,就不会要求晏九替她完愿;要说纠缠,看到孩子受惊也走得干脆。我观察那妇人面容,除了疲惫之外无其它问题,显然也没有受到伤害。

  与茶一起奉上的还有一盘点心,是照顾了幼儿的口味,又软又糯又甜,晏九吃了一块,剩下都归我。

  我一双手在旧宅里被冻得冰凉,晏九路上替我捂了一会儿,现在吃到热食才真正缓过来。

  此家老爷姓杨,主母杨夫人三十岁光景,是小家碧玉的女子,温温柔柔地低声说话。我吃两块点心的功夫知道了杨家是两月前开始出事——说出事其实严重了,因为除了孩子,其他人完全没有感觉。

  晏九垂眸思索了一会儿,问:“您也没有感觉?”

  杨夫人听他这么说,犹豫了下,道:“有时一个人时,会感到身上阴冷,却不严重。”

  “有护身之物么?”晏九继续问。

  她答有一块环玉,并不值钱,只是戴得久了舍不得换。后来孩子病了便佩到小儿身上,作一点安慰。

  可我们进来也没有看见孩子,杨夫人说是被送去寺庙小住了。每年这段时间她的丈夫都会带上仆从去城外一座庙里进拜,短则三五日,长则半月有余。今年因为家里不干净,先是去友人家寄宿,而后直接出城了,连孩子都是后来再送的,带走了剩下的仆人。

  于是家中只剩几个老仆,杨夫人不忍让他们操劳,白日都一人待着。

  “您怎么不跟着一起去?”

  她柔柔一笑,只道身体虚弱,禁不起奔波劳累,还是在家清静。

  我心中疑惑,当着她的面又不便询问,便嚷着嘴干。晏九递我茶水,我借喝水动作掩饰,朝他送去疑惑的眼神。晏九当做没看见,把最后一块点心塞进我嘴里,差点没把我噎死。

  我恨恨地用力咀嚼,杨夫人以为我是喜欢吃,便说再去厨房取一些。晏九竟然不阻拦,坐在座上一动不动,是个高深莫测的模样,不知在算计什么。

  我挣扎着把满嘴点心碎渣与茶水囫囵咽下去,才能开口:“奇怪了,杨夫人居然在闹鬼之后还敢一人在家,她看着可不像胆大女子……”再往阴暗处一想,“还是她意识到有个女鬼来讨前世情债,所以想趁丈夫不在家,想暗地里偷偷解决了?”

  晏九瞥我一眼,不发表意见:“吃你的吧。”

  我刚要问他什么意思,杨夫人就回来了。只得忍下,想等会再同他算账。

  不料晏九这回没说几句就开门见山,直接告诉了她:“我们并非无意路过,而是受人……不,受鬼所托,上门来解决一件前世旧事。这件事,与夫人您有关。”

  我惊得打翻茶盏,杨夫人也吃了一惊,然而只是少顷,她便露出了然的神色,随即站了起来,严肃庄重地对晏九行了一礼。

  后者安然受了,我更加莫名其妙,总觉得缺了一段。不过既然已经说开了也不用再掩饰,我拉他衣角:“你这是哪一出,杨老爷都没回来呢。”

  晏九不看我,只对她说:“要向您夫君解释么?”

  杨夫人摇头:“不用,先生带路吧。”竟是要现在就去。

  我隐隐感觉与我想像得有些偏差,思索的功夫杨夫人换了套出门衣裳,遮住脸就能走,好似早早就做了准备,时刻就能出门。

  晏九很欣赏她的作风:“其实就算府上人多,在下也能将您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去。”又指了指我,“这小丫头就是在下偷运出来的,正要转手呢。”

  我对他怒目而视,杨夫人先是一怔,后捂嘴轻笑。她这样的女子恐怕这辈子都没掩人耳目地偷溜出门过,再怎么做足了准备也紧张不已,晏九是拿我打趣让她放轻松。他有时真的会非常体贴。

  然而刚走出门,他看看天色,又对我说:“你该回家了,饭时看不见人,你母亲要着急的。”

  我兴致已被勾上来,不是很想走,杨夫人跟着劝我,说孩子病过一回之后方才晓得为人父母的不易,要是她的孩子无故失踪,她是活不了的。想必我的母亲也是这样,这个时候不得任性。

  我只好答应,因为家不远,晏九绕了点路把我从后墙托进去。我与他配合度不行,从墙头跌下去,好歹没摔坏哪里,靠在墙边听他们脚步渐远,才拍拍身上的雪回去房间。

  或者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这天晚上晏九又到我院子里来。他不进房,站在廊下隔着门对我说,邢娘子已经送走了。

  下雪的时候不冷,雪冻结成冰后才格外严寒,他穿着一件带玄机的外袍,不知能不能避寒。我把自己的小手炉递过去,他接了,就在外头坐下。

  门开一缝,透出光来。

  我裹着被子,经过这一下午加晚上的思考,总算捋明白了经过:“邢娘子放不下的人就是杨夫人,她们才是一对恋人。”

  老鬼说她们活着的时候不能在一起,却没有说怎么的不能在一起。而对于她那强行送入轮回的爱人,他只说了良人二字。

  良人,是郎君,还是娘子,我现在才知道。

  晏九是一早就知道,对我的迟钝不作评价,只告诉我。杨夫人有所感知,才会想办法独自留在家里,她料不到我们上门,所以这样做是希望邢娘子下次再来时可以现身在她面前——她温柔而坚定,单独去见了鬼魂,又亲手送走了她。

  “一个坚持了数十年的执念,居然这样容易的就化解了,也不知是她是愚笨还是聪明。”结局如此平淡,我说不上失望还是其他,只是觉得不理解。

  晏九对我勾了勾手指,我不明所以地凑近门缝。他单手结了个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按在了我脑门上。

  “!!!”我感到额头一凉,吓得后仰,“你干什么!”

  “给你加重封印。”他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地收回手,“以后你出事了,不光萧渚,我也能感知到。”

  我揉了揉额头,很怀疑地看着他:“我需要你保护?”

  晏九:“……是可以给我提醒。那女鬼走之前,讲出一件重要事情,我认为跟我们都有些关系。”

  他问我,知不知道为什么赵氏会将国都定在炘阳。

  我说废话,自然是这里龙气氤氲,是个风水宝地啊。

  “但是这个风水宝地,在百年前,是一个百鬼纵横的鬼城,难道不奇怪吗?”

  我答不上来,他告诉我。

  炘阳地底千年前被人截取了一段龙脉,让灵气聚拢于此,无法散入天地。所以从风水上看,是一方人为的宝地。

  然而这龙脉却不是为了养宝,而是养煞。

  我不禁道:“一听不是什么正经风水术,倒像是害人的把戏。”

  “也不是为了害人,世上可没有哪个人当得起这样的排场。”

  当初与龙脉一同困住的,还有成千上万的生灵魂魄,冲天怨气发不出去,掺进龙气之中,生生把风水宝地逆转成了一处凶煞之地。

  而这个地方,活人住久了会被阴气蚀体,于鬼怪而言却是修炼圣地。邢娘子便是探知了这点,特意搬过来,为鬼生做打算。

  我只知炘阳从前混乱,死人比活人多,却不知还有这段过往:“这么说来,是有人故意为之,以龙脉与一座城为祭,就为了干掉一个……不是人的东西?真是大场面。”

  但是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千年之前我还没出生,周围也没有谁牵连到……我把这一切联想起来,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不会……对付的就是婵岭下的那头黑蛟吧?”

  晏九没说话,但那态度是默认了。

  我心中一凛,黑蛟憺灵,我对他知之甚少,连他为何会被封印都不晓得,要应对更是无从下手。现在炘阳牵扯出一个大阵来,是久远以前为对付他而设,倒是一个重要线索了。

  晏九了解得更多:“炘阳这座城一开始就是为布局而存在,是要用龙气与怨气,以毒攻毒,耗费千百年时间去镇死黑蛟。赵氏定都时只看见了龙气,却想不到数百僧道清除万鬼还净龙脉,涤去邪祟,也破了这方风水,毁了阵法一角。他本来封印就有所松动,阵法一破,半身力量都得以释放,立刻便向炘阳反噬了回来,想夺取龙气化为己用。”

  “那天子…………”我更关心的是二哥到底是不是他的目标。“他想取帝王性命,还是炘阳地气,亦或二者皆想得到?”

  “好的东西,总归是多多益善的。”晏九答了我一句,而后低下头,不知又想了些什么,许久才哼一声,“贪心不足,自古如此。”

  我心中疑惑还是很多,而且觉得他还瞒了我什么,忍着冷把手从门缝伸出去,捏着他的脸逼迫他转过来。

  晏九脸颊被我捏得变形,倒也没生气:“做甚?”

  许是想着不好的东西,他看我的眼神没那么温和。我不知从何问起,冷风吹过,灌进袖中,我打了个寒战,手不禁松开了。

  他反握住,塞回温暖的房中。“对了,”他略微起身,肩膀遮住了天空一轮浅月,“邢娘子之事既然解决,以后就不必再过去了,那里不是好地方,不要牵扯太多。”

  我听出他言下之意:“你是说,老鬼有古怪?他只是个虚弱的魂魄。”

  晏九似乎笑了一下,声音微冷:“死后是鬼,生前可不一定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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