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再见亦如故(一)
除去家仆难抑的骚动,府邸各厢却是沉静的很。饭桌上只有碗筷勺羹碰撞的叮当声,和着细嚼下咽的喉管滑动,我竟能听见嫂嫂轻吸浓汤的闺秀专属之音。小毓儿不慎落地一根银筷,吓白了脸色,胆颤心惊地偷瞄一眼上在座的那位家长,又麻利地操起勺子拱拨着碗里的米粒。
席正中的那位家长,眼角投出一道凌厉的光,掠过斜座上有些惊慌的幼子,神色上没有流露出一丝情绪,依旧如故地咀嚼着嘴中的饭菜。
夜色里烛火蹿动,将影射在墙角的人影照得一晃一晃。
碧溢晚上不肯回房早睡,硬要留下来追问我书院中关于当今太子的点滴,我一边忆想一边化身话痨,拉着她听我边叨边找,把我记忆力关于大师兄的各种事迹都翻了个遍。
实话说来,我脑中浮现出的通天书院大多是关于与承甫等师兄们嬉笑怒骂花开花落的写意人生,但凡有大师兄出没的角落,都极为严肃刻板,于是我在先前对她描绘我游学间磊落光明的事迹时,对起恍的描述甚少。于碧溢而言,除了知道稻草梗上有一只面人与他有关,其它皆是意识淡泊,以至于今天见过真人,她才能将通天山顶的这位带头师兄的身影串行在各大事件的始末里。
于是乎我将这顶顶重要的各大始末重新阐述描绘一番,着重为大师兄浓墨重彩地添加上许多戏份,终于在打过四更后,架不住上下眼帘的垂引力,昏昏睡去。
我如往常睡得酣畅,天蒙亮时,却在半梦半醒间被召唤醒来,娘与嫂嫂忧心忡忡地站在床头,床尾还有横躺的碧溢。
这不成体统的主仆共卧坏了规矩,再看娘亲的脸色,我心知肚明少不了要挨罚。
“她昨夜被我拉着伺候到四更,想着第二天醒时省去穿堂过廊的麻烦,干脆就让她睡在了我这里。”
我娘意味深长叹气一口,“快快梳洗完毕出来,人都已正厅侯着呢!”
我的窍门如双目朦胧未开,心里打鼓地念了句“什么人候着?”
便是到了正厅才恍然大悟,又瞅一瞅厅外的天色,我这位未来的夫君,起的也忒早了吧!
“你起了,用早膳吧!”大师兄还是一脸笑盈盈,融融洋洋,如晨日之光,将周围都照得透亮。
他脚步轻快,熟门熟路地就寻到了膳厅,一路不带迟疑,留我在身后纳闷,他是什么时候把府里的各厢各房路线给摸透的?
如果说之前还有少许昏沉,在跨进膳厅的一刹,我断是惊如神破,五腑六脏都醒了。
正襟危坐于上席之左的是爹,神色不安与镇定的形容此起彼伏交错着在他脸上出现。居上席之右的娘,穿戴隆重面容柔和,端庄大方不失一家正房雅态。两位姨娘则是着重用心却也不失为过,我一贯见识了她俩在各下场合中的浓妆淡抹,现在的装束虽然隆重,但也很是相宜。大哥倒是寻常模样,穿着官服,早膳过后还须上衙门务公。再入眼的是他一旁的嫂嫂,脸颊施着淡淡的胭脂,配以黛色之眉,肤若桃花,与大哥一对,绝是才子佳人。眼眸流转至二哥,他今日发如浮云,丝丝乌黑,竟还在顶髻套上了白玉发冠,我倒是记得他总愿用巾与带,觉得自在。小毓儿一动不动,极力想使自己看起来老成一些,但迷蒙的双眼还是出卖了他。唯有上席之坐的奶奶,云淡风轻而泰然处之,可谓闯闯荡荡七十载,收入眼底皆浮云。
“筱筱来了,快坐!孙姑爷也坐!”七十老妇声洪气足,头脑不堪敏捷思路却极清晰。
心似明镜,“孙姑爷”一出口,吓傻了一众人。在场的怕是都要嫌奶奶此刻思路太过清晰了点,叫大家在这天蒙蒙亮的早晨领略到了一阵剧烈的肝儿颤。
我路过一,二,三,四,五,六个丫鬟,又从大师兄随身的两个护卫前绕过,一留神看出竟连丫鬟都妆容浓烈,颜值瞬时提升到两个档次之上,这样的早膳规格,想来今后也绝不会再有了。
一顿寻常的早饭,吃出了年三十晚宴的规格。
何等盛隆。
“我记得你爱吃糯糯的糕点,上个月就特意差人从江南招来手艺一品的厨子,照着你喜好的甜咸程度做了一些,你尝尝看正不正宗。”
大师兄说着夹来一块半透明的菱形糯糕,里头絮状的白与块状的红错落横生,我用筷子夹起,见它透过光时,竟有琉璃般的光泽耀目,心中赞叹这做点心之人的手艺与心思。
送一口到嘴边,咀嚼着是滑弹与糯粘的融合,是与齿的碰撞,与舌的缠绵,两者贪婪不及,瞬时滑如入喉底。
“甜滑不腻,有莲子与枸杞……”我回味刚才下肚的那一口糯糕,终于尝出那絮白同条红出自何物。
“你还和从前一样嘴刁,食即知味。莲子凉心,枸杞明目,我怕你操持家中生意过于劳心,还是藏些小私心在食物里,起初担忧你抗拒,如此看来,受用得很。”
唔,丝丝入心,柔软至底,我确实受用得很。
“咕咚——”
小毓儿吞咽下的这一嘴口水,在安静的膳厅中人皆可闻之。
“呃,殿下责怪的是,小女本应自待深闺,却常常为家中生计所累,奔波于市井坊内,是韩某无能,管束无方……”
对对对,紧要关头,化解尴尬,怎么少的了老爹的责罚?尤其提及“操持”、“奔波”这类词时,“责罚”更甚,想我我自幼在这些“责罚”庇护下长大,他老人家可谓用心良苦。
然而今日这话还没完全出口,就被堵了回去。
“岳父大人何出此言?”大师兄漫不经心地朝我碗中又添一块枣泥酥,再递给爹爹一盘喜盈盈的甜心十全大补糕——“岳父大人”。
经这一补,就见爹爹的脸色青红不暇,煞是好看。
空气有些冷凝,我感觉饭桌上十人都不禁抽了起来。
没有礼成就直接称了“岳父”,好像不太合规矩。
话又说回来,天子之子在此就是规矩,有谁敢置疑?此时一唤,连日后改口的口舌也省去了,大师兄真真是比年少时不要脸的多啊。
“一心要养在深闺的女儿,又何苦要送上通天书院与男子争高下?我初识她时她就是一副‘财奴’的模样,读书之余就好把能倒卖的都往外倒卖了,能赚的都往里赚了,不闻世事间练就了一身小聪明与一副侠胆义肠。反观养在深闺的女子,又能有几个能比她强?”
看来情人眼里真是出西施,我一身猴性被他赞得比过仙女,心里暗爽。
大师兄言之凿凿,叫人哑然无声,老爹棋逢对手,这家中凭空多出来一份力量在对抗独权。
韩百万也畏强权呐。
要说昨天我还觉得大师兄那叫我措手不及的爱意有些痴,今天我却觉得它着实沉,妥妥的得益,我心中有汪清水“滴答”作响,是泉水叮咚,泛涟漪阵阵。
大师兄依旧笑面春风,煞有“得你女儿得天下”的架势,我恍然间仿佛听见百万老爹心碎的声音。
“是草民愚昧了!小女自小顽劣,性子难收,我总忧心教女无方,唯恐坏了宫中规矩,做出僭越之举。”爹爹顶起一头冷汗,让这惯用的解释也显得贫弱。
“僭越之举未见,她不过喜欢出其不意地推陈出新,这二十余年劳烦岳父大人受累,管束之劳,今后便由我接代了。”
喏,大师兄啊大师兄,三言两语就叫那千树万树花开朵朵,惹得老爹由衷一笑,不但了却了他心中的顾虑,又将女儿暗赞一番,实在叫师妹佩服。
鹊儿在枝头叫过了第五声,大哥便以朝堂之礼辞过了大师兄,匆匆往户部去了。
早膳虽丰盛,但苦于早起的困顿,女眷们难免生了懒,纷纷请辞要回屋躺上床补觉。
爹与韩衍说着要到品珍坊看看这月一批新放的鱼苗,唯恐小工们照料不佳,冻死在今年的倒春寒里。
下人们也极其识相地火速撤离,就连碧溢都不知闪到哪个角落中听墙角去了。
“今天你有什么打算?”大师兄撇过脑袋,问道。
能有什么打算?昨个儿本在米铺好好看账,谁想账本还没翻过去两张,就凭空多出一位夫君,还是这样来头不小的一位夫君,一见面,才发现这位来头不小的夫君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故人,我深感命运多舛,方寸大乱,哪还有什么打算。
当然我还惦记着米铺的那些尾账。
想他当年那身性子就老成得让我有些生畏,过眼云烟几年后,今时更是不同往日,一朝太子杵在面前,行动多有不便,虽然久别重逢,但就算他心里再有我,我也断不敢做到当面埋怨他碍事的推心置腹地步。
一早便是情意至,我深受感动,但知朝上还有许多旧账新政需要打理,不如您请先行回朝,待理过正事后我们再汇合?
嗯,通情通理,这么一说保准一拍即合。
“我一早就把所有事情处理妥当,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你,你要做什么,我就陪你做什么。”
咳,小聪明也比不上他的筹划快,打好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没有特别的打算……不如我陪你再逛逛后花园,绕过假山,后头就是锦溪园,这个季节花团锦簇……”
哎,花团锦簇是不假,年年岁岁赏来也嫌乏。
“既然没有特别的打算,就出门到集市走走!”
他说完就一把拉起我,朝门外大步流星地奔去。
我刚想说,这春季如小儿的脾性晴雨不定,绵绵细细的小雨淅淅沥沥可招人烦,结果一仰头,阳光刺眼。高照的艳阳今日果然很给面子,才触到指尖瞬时暖和了全身。
这位起恍师兄,不不,旻煜师兄,行事作风还如往年一样老练干脆,即便是到了市集,也将我看得牢牢的,架势上绝不输于欣山赶圩。
逛走过京南大街,一拐角,气势磅礴地走过来几个雅胡人打扮的商贩,其中一个大高个儿长相不见和善,眼神流转间与我目光相触,我心头一悸,往后倒退了两步,没想成一下退到了大师兄怀中。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八月节的阴影依旧笼罩不去。
“还是牵着比较稳当。”大师兄自说自话过后,目光犀利一转,朝那些番商一瞥,手甚是熟练的与我的掌心相对,握了个紧。
他掌心温热,是我喜欢的温度。
我全身一颤,像是被什么打通了周身血脉,有股暖流在迅速循转。
东都的民风虽不守旧,但男女当街牵拉凑在一块儿,还属稀罕。今天这般朗朗乾坤之下,我二人明目张胆毫不避嫌地一路穿梭于人群之中,摆明了要引得路人皆侧目,而闹市的街道不管几时,都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我又是时常出门溜街的野姑娘一个,所以这集市上大大小小铺面的掌柜当家,都认得我这么一张熟脸。
如今被一位脸生的男子牵着招摇过市,我这脸在这市井可不又要熟上好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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