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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云汉辞


  云韶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不确定的神色,皱着眉头回想:“那是个额间有火焰纹的男子,穿橘红色的直裾深衣……哦对了,引路的凤凰,那只羽毛就是他留下的信物。”

  犹疑慢慢变成狡黠的光彩,女孩子半掩着嘴噗的一声笑了:“你是说司凰姐姐?”

  “司……司凰……姐姐?”

  仿佛呼应着女孩子的召唤,斜靠在木架的另一把琵琶上突然弹出一道熟悉的金色光轨,那光晕像倒流的长虹一样向上振荡,不可思议地变换着形态。起初是一只浴火神兽的虚影,很快收拢又散开,嘴角含笑的红衣女郎破开迷雾,包裹在重纱裙裳中的身姿纤长又高挑。

  “那个时候我想保护小莺,可我毕竟不是真正的神兽,再矫捷的鸟儿都快不过天空的王者吧,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裹挟劲风而至,将琵琶撞翻在地上。在那之后,无论我怎么呼唤,小莺都没有出现,而失去了灵气的琵琶——正如你们所见到的那样,无论如何修复,都不可能发出声音了。”

  “那你、那你为什么要化形成男子,还骗我们说什么要找恋人?”娄思夜问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这个嘛……”女郎摸着耳垂上凤尾状的金环,歪着头的样子显得格外俏皮,“人类总会对生离死别的爱情故事施以最大限度的同情,不是吗?请原谅我们给大家带来的麻烦”。

  “不麻烦,骗得好骗得好......”

  挤在仓库中的男女老少乱哄哄地交谈,气氛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在众人乱七八糟、争先恐后的道谢和附和声中,谢承音拍了拍娄思夜,却并没有说话,只是冲着他眨了眨眼睛,神色中分明传递着“你看,滥发善心的结局也不坏呀”之类的意思。

  惹得少年也微微笑了起来。

  “我们该走了”,司凰挽起黄衫女孩子的手,侧过身来点首为礼,“最后有个小小的礼物要送给各位。有一句话我并没有撒谎,小莺她,确实有着世上最翩跹的舞姿与声喉……”

  “不过,还要劳烦公子用这把五弦琵琶为她伴奏。我想您一定知道的,毕竟我和她,虽各异其源,却都是为了某种愿望而诞生的——乐之精灵。”

  随着琴弦上跳跃而出的第一个音符,绿意泅染的长卷在众人眼前徐徐展开。

  起初是疏朗而顿挫的音律,有些横冲直撞,伴随胡人舞者沉郁的脚法,描摹出寒风入庭的雪色与日光。跟着音韵渐进,有了和风,有了生机,远山泛出翠色,鸿雁传来离人的音讯,振翅没入柳絮漫天的碧空中。

  然后夜色降临,铮琮的音符依然不停歇,漫过围观人群脸上的喜悦,漫过高台中央穿着华丽舞衣的倩影,宽袖上下翩飞。沿着丹凤门大街长明不熄的灯火描摹出她和她身后大明宫的轮廓,楼台深锁,飞廊连阁,据龙首之东,高平地四十余尺,是何等高贵威严的天家气势! 

  “这位大人,请问这支曲子有什么来历,又何以为名?”绿袍的协律郎情不自禁问到。

  “大概也是在如今日一样的春晨吧,为百鸟迎春的啼鸣所感,来自龟兹的乐师在唐高宗的授意下创造出这首曲子,来咏叹美好而流逝不再得的时光。乐师将它命名为《春莺啭》,和太宗年间的大曲《火凤》一道,因为将西域与中土音乐巧妙融合的制曲技艺而并称为‘二绝’。只是……”

  ——只是被执刀的金吾士兵拱卫得密不透风的空地中央,究竟是哪家的小姐,才够资格在大明宫前搭□□舞呢?

  旋律从明义坊飘摇远去,没入画栋雕梁,琉璃覆脊的迎仙殿,在长纱垂掩的寝宫深处,卧榻上一双锐利的眼眸蓦然睁开。她侧耳仔细地辨认着音律,明黄的纹章常服飘垂而下,长期重权在握熏染出的风姿端肃又闲雅,脸庞上闪过回忆之色。

  是隽秀的年轻君主,像献宝一样将记载着乐谱的绢帛捧到自己面前,声音中涌动着难以忽视的深情:“这是朕送给你的曲子,虽然春莺的鸣叫远不及你的声音动人,你拂柳穿行的身姿亦能让百花失色,但我依旧想把这首迎春曲送给你。在我心目中,无论过了多久,你的容颜都会同这定格的春光一样娇美,永不褪色。”

  “真想看看呐,你为朕跳起这支舞曲的样子……”

  可女皇并没有回忆很久,就带着抵挡不住的困倦意味再次沉沉睡去。像时光迅侵蚀和风化的场景被倒退回放,然后一点一点泄露出岁月流逝之前真实的容颜。她那芳岁不再的容貌突然起了不可思议的变化,皮肤丰盈起来,嘴唇也变得红润,姿容浓艳一如盛放中的牡丹,俨然回到了十七八岁青春正盛的样子!

  她面上突然带了些许激烈挣扎的痛苦神色,像有只看不见的画笔,在光洁的眉目间细细描画,绘出淡淡的猩红花纹,从脸颊漫过眼角,漫上额头……再度睁开眼睛时,她的神情有点茫然,笑容也颇有些遥不可及的虚幻意味。

  她轻盈地跳下休憩的卧榻,在迎仙殿走了两圈,然后伸手唤来一只霜雕。

  如果崔仲卿或是云韶三人在此,一定会大惊失色,因为那只通身雪白的霜雕——就是它深夜袭击而来——此刻温驯地蹲在女皇的手臂上,正在接受主人的训话:

  “不是让你去找些深林的花草精魅来吗,他们的灵气才具有滋养之力,怎么跑去市坊里了!”

  高台上烈烈的风终于停止,音符与音符的间隙重新变得舒缓起来,随着散板入云疏迂的尾音,逗留在洛阳的最后一群禽鸟扑闪着翅膀没入层林万重绿影,载初元年的夏天就此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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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龙纹石阶上杂沓的争吵声和宫女擦肩而过遗落的沁凉感,像午睡时淅淅沥沥的嘈杂雨滴,搅得人不得安眠,一点一点唤回了娄思夜的意识。

  他紧紧追逐着那水蓝色轻纱的身影迈入正殿,一边吞咽了下口水,雕刻缠枝莲花纹的银盘上,鲛绡般的白雾正从小小的云山上高低散落而出——隆冬时节从北方开凿运回,藏于阴凉地窖中的冰块,在经历了一整个炎热夏天的消耗后,还能如此奢侈地享用,大概也只有皇家才能做到了吧。而冰山叠错之间的鲜艳色彩,是剔透晶莹的石榴籽,饱满圆润的葡萄果,带着漂洗过后还未散去的水渍,让喉咙间灼热的干渴变得更加无法忍耐。

  尘砂般的冰晶碎屑落到地上,迅速消溶化作了水痕,又随即被猛烈的太阳蒸发掉,不见了存在的痕迹。

  已是十里荷花染碧水的仲秋,偶尔鱼龙游水般穿堂而过的风,也带上了桂子清甜的香气,却依旧不能将骄阳的恶意消解丝毫,就连家中池塘边浓绿的青苔,也无精打采地被迫缩小了丛生的领地。

  “天气真是热得有点过分了啊……话说,洛阳有多久没有下过雨了,一个月,还是两个月?”迷迷糊糊地想着,娄思夜把视线转向了白石御道上方晃动的人影。

  “望云省气、推处祥妖之法,神经怪牒、玉策金绳之言,老夫闲来翻看过一二,发现章辞玄奥难究,要么隐瞒来源,要么曲辞解义,都是一派迷惑人心的胡言!如何能堂而皇之地拿来蒙蔽天听?”

  穿着紫色大科袖绫罗袍子的文官,鬓角花白,神态清矍,是朝中出了名的不信神鬼,并时刻严格奉行这一人生准则的左肃政台御史大夫。

  站在对面和他进行每日例行的口舌之争,毫不避慑于三品大员威压的秘阁郎中,用“近来声名鹊起”形容也丝毫不为过。龙朔二年正式更名的“秘阁局”,或许提起它的前身要更让人恍然大悟——司天台是隶属于秘书省的机构,掌推演星象天文,测算吉凶,偶尔也会替宗室权臣解决一些不可宣诸于口的烦恼。

  “那么左肃政台难道有更好的解决干旱的法子?还是说格大人所谓的严正纲纪,便是守在皇城什么都不做,等待着因缺雨而难以继续生计的无辜百姓在洛阳引发躁动?”

  他的语调似乎带一点天生的柔软和气音,霜色罗衣上银线挑绣的宝相花纹吞吐着轻浅的辉光,躞蹀腰带上碰触交响的珠玉挂件,长发用珊瑚石和青琉璃结成的璎珞系上一缕,让容色更显华丽俊美。虽然只是从五品的职位,却因为帮助女皇解决了数起可堪为坊间谈资的灵异事件,年纪轻轻的秘阁郎中在去年一跃成为天子脚下的心腹近侍。

  “服无定制”大概也能成为这种亲密信任的注脚——相比执戟披甲,包裹在厚厚铜甲里的娄思夜,轻薄的绫罗深衣显然让他此刻的状态轻松惬意得多。

  “如果一切的解释都可以推诿于鬼神,那还要三台六部有何用,要天下士子十载寒窗有何用?仪礼化风俗,兵事安天下,农桑为衣食之本,水利益千秋万代,哪一件不是由人力而所为之,百里大人是要把他们的努力全都抹杀掉吗?”

  “格大人的帽子扣得未免也太大了”,百里清言举起宽大的袖子掩住嘴角发出惊呼,反驳的话语却透着明显的敷衍。

  “秘阁局可不能身担这样一份罪责!正是因为百官各司其职,仪礼归春官,司刑掌断狱,凤阁拟制令,而秘阁局——占候灾详以祓除之,陛下的江山才能够万年顺遂,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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