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高宗琵琶

　　士兵连忙把目光投入身侧高大城楼俯视的阴影里，以此来掩饰这片刻的失神：“你……你可有娄小将军的手书？腰牌？娄府的信物也勉强作数，我都可以帮着你去请示一番，光凭一面之词不能放你进去。这、这可是皇城，往来皆贵，半点都马虎不得……”

　　理直气壮的拒绝在小美人我见犹怜的失望中渐渐溜走，士兵几乎是擦着喉咙悄声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请问，这里面有鸾鸟和凤凰的建筑吗？”

　　是身后那个看起来有些胆小的女孩子，虽然对于两人不再执着要求进入皇城而松了一口气，但这提问还是让少年觉得古怪：“皇城之内？我可从来没见过什么鸾鸟和凤凰的建筑……是屋脊上的青琉璃小兽吗？倒是有凤凰的形状，可是也没有鸾鸟呀。”

　　女孩子满腹失望地低下了头。

　　鹅黄和绯红交错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小士兵一路小跑回到城门下，脸上还带着一丝没有褪去的羞赧与激动。

　　端门今夜值守的城门郎将，不知是谁有幸聆听一段添油加醋的“美人垂问”的故事呢？

　　另一边，谢承音不等彻底走远，急切地问起来：“鸾鸟和凤凰？是你记忆中的画面吗？”

　　“是的，是在被灯光照亮的天幕尽头，巨大的鸾鸟和凤凰遥相对望，因为灯光打在上面，显出极缥缈的仙气来。说是建筑吧，又似乎不像，随着雾气和灯光摇摇晃晃的。”

　　谢承音实在没有听过洛阳有关鸾鸟和凤凰的传闻，苦恼半天，最终还是拖着女孩子来找这最后一根姓云名韶字师傅的救命稻草了。

　　“你从城西查到北市，然后去了皇城，几乎跑遍整个洛阳都一无所获？”

　　云韶从散落着卷轴、书册的长案上抬起头，望着奔跑过后喘息不定的谢承音。绯色的霞光流转，被窗棂分隔成明暗的两半，照着他纯黑的瞳仁更显幽深，眼下的乌青突兀横在光洁的皮肤上，明显带着疲惫。

　　“嗯……”谢承音小心地四下打量，“我让她先在外面等我。如果云哥哥没什么线索，今夜就先带着她回我家吧，大不了挨顿骂就是了，母亲会护着我的。不过，你好像也遇到了难题？”

　　云韶沉默了一下，抬起手用力揉了揉眉心：“‘显庆年间轰动长安的殿前独舞’，怎么查都查不到文字记载。不录当朝的史家传统也就罢了，关于乐器、乐谱的笔记也翻不到，先帝在这方面看来真是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建树。更别说从昨天开始就搅得人无法安眠的……”

　　他及时打住了话语，从木制笔筒里拿出火石，在三彩贴花的灯座上点亮了烛火。

　　配合着衣料摩擦的窸窣声，绣着飞鹰纹黑袍的一角闪过眼前，流水松石的丹青屏风后露出一头黑色乱发，娄思夜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走出来：“我说你们俩，善心发得也有点太过了吧？”

　　混合着讽刺和感叹的微妙语调，在尾音时又带出一些惊诧的上扬：“谢家小姐怎么看起来和上次有些不太一样？头发怎么了？”

　　谢承音笑吟吟地用力点头，抚摸着长发上斜插的碧玉簪：“这是云哥哥想的办法——用金精喂食长大的蚕，能吐出金褐色的蚕丝，编成细细的络子再裹进头发里。金蚕丝可是很难得的东西，云哥哥居然找出来好多给我，果然不仔细看和胡人的金发没什么两样。今天我在外面逛了一天，摆摊的小贩、沽酒的大娘、城门的守卫，还有那个求我帮忙的女孩子，跟着我东奔西跑都没觉得有什么异常。虽说梳洗时比较麻烦，但是不用担心道旁议论，我已经很开心了！”

　　监门卫的少年郎如果在现场，一定也会为此刻那张精致容颜上绽放的华彩而再次羞红脸颊吧。娄思夜下意识地摸了摸谢承音的头发，感觉触手一片光滑沁凉：“指指点点，那是你的心理错觉啦。而且就算是银色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我们都觉得很漂亮。”

　　大概是察觉到这些安抚和自己一贯（自以为）阴沉冷漠的人设不符，他有些可见的狼狈，很快讪笑着岔开话题：“说真的，你们也太有闲心了吧？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点到为止就可以了，我实在看不出来有如此尽心的理由。特别是宜春院的活儿，你一力应承下来，就没想过修复的过程出了差池——女皇陛下免不了要迁怒于你。”

　　仿佛勾起什么不太美好的回忆，娄思夜皱着眉头顿了顿，脸上的神色一分一分冷下来：“所以……当好人什么的，那种东西已经过时了，就让不相干的人自生自灭去吧。”

　　“我知道！但会向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求救，说明他们也实在没有别的选择了吧？”，清脆的声音响起，谢承音倚着长案笑，“那时候你明知有危险，却依然和我们一起跳下了水，不也是为了救回失踪的少监大人？”

　　——一起跳下水？我分明是被这家伙推下去的！

　　娄思夜张了张嘴，却没有再分辩下去。倒是谢承音，睫毛轻俏地闪了一闪：“娄小公子怎么会在绿绮阁睡觉，你什么时候和云哥哥关系这么好了？”

　　“谁要跟他关系好，”抢着回答的人是云韶，“还不是某人给我扔了个烫手山芋，心有愧疚呗”。

　　青衣公子不知何时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翻书翻得僵硬的手脚，似真似幻的烛光凝结在他披散的黑发末端，让他清雅的容颜看起来竟然带上一分艳丽：“阿音，除了胡人表演和皇城、灯焰，你再好好想想有没有其他被忽略的线索？”

　　凤凰和鸾鸟似乎是相对望的，距表演的空地并不远，才有可能沾上火树银花的碎芒。但拱卫着女皇的威严仪仗，那宏伟犹胜仙家的万象神宫入口，无论是端门还是左右掖门，却都只有三重。

　　她很喜欢看花，芍药和牡丹，是洛阳四月常见的花朵，大朵大朵缀满江畔，杏园宴游的士子……刹那间，言语的碎片终于破开迷雾，从谢承音的脑海倏忽而过，她又惊又喜：“杏园宴游！她说自己见过骑着马参加杏园宴游的士子，我在洛阳住了这么久，金谷、平泉、午桥，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杏园！”

　　不过对云韶而言，从少女口中说出的名字却一点都不陌生。

　　那是曾被记载在文人的翰墨里，和王朝的辉煌、都城的壮阔，还有无数繁星般闪烁的逸闻联系在一起的簇锦之名。

　　他如释重负：“‘杏园初宴曲江头’——碧浪翻卷的曲江，十里花光的芙蓉园，是天子奖掖春闱告捷的新科进士之处。这下凤凰和鸾鸟也说得通了，丹凤门后砖石甬道尽头，以对称的姿态停驻在含元殿之前的兽形双阕，一名‘翔鸾’，一名‘栖凤’。”

　　“这个小女孩的故乡，在中原以北，垂拱四年以前质朴雄浑的天下之城——长安！”

　　晚月初升，微风将柔婉的清光吹进正厅，汇入画着山水的插屏，反射出细碎的光芒，不经意一瞥，似乎看到了一条五色斑斓流动的夜河。莹白的风吹过围屏，在放着三彩柜的侧窗下盘旋一圈后往夜幕而去，逐风而来的目光又有了令人惊讶的发现。靠窗放置的白瓷美人瓶上，插着一根半臂长的细杆，末端燃烧着一团被拢成弦月状的火焰，光晕边缘放射出波纹般不规则的流动。

　　细长的翎羽在云韶话语结束的一瞬间，突然蔓延成团簇的焰海，大片热烈而危险的橘红映入眼帘，像忽来的野火溯游过草原。

　　“请问——”谢承音还来不及惊讶，黄衫的女孩子就小心翼翼地从门外探头进来，“抱歉得很，刚刚突然从屋里传来一种让我觉得很熟悉的气息，就、就自作主张推门进来了，请各位公子原谅我的失礼……啊，这是什么？”

　　女孩子的注意力被羽毛吸引了过去，顺着惊呼的方向一看——是从羽毛上剥离出来的光点，汇聚成小小的凤凰形状，在空中颤颤巍巍地振翅。而白瓷瓶上的羽毛，就如同抽去色彩的图画一般，恢复了冰冷而死气的本相。

　　“好漂亮的鸟儿，是你们变的戏法吗？”女孩子喃喃自语着，忍不住伸出手。

　　并没有想象中的灼热，那只冷焰形成的凤凰静静停留在她小巧的指尖，翩飞的羽翼朝着某个方向急切振动。

　　“它似乎想引我们到某个地方，要一起去看看吗？”云韶眼梢奇妙的笑意中有种似曾相识的蛊惑，让娄思夜一瞬间似乎重新置身于清凉的洛河水波中。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看着女孩子和谢承音猛烈点头的回应，一边小声发出“这小子又要作什么妖啦”的腹诽，一边无奈地跟了上去。

　　夜越来越深，月亮像皎洁的玉璧悬挂在中天，街上只零星听到一两声锣鼓报时。四人跟随火凤的指引，绕开巡夜的金吾卫，已经来到熟悉的定鼎门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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