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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云门卷


  别误会,那苦笑并不是针对娄思夜的。

  娄小公子其实差一点就接近真相了。但是谁又能猜到,那块彰显女皇陛下声威远播的“圣图”,其实不仅仅是一块石碑。至于上面“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大字,鬼才知道是礼部尚书勾结唐同泰从哪里矫饰而来。

  那其实是一幅叫做《云门》的古画。

  “昔黄帝氏以云为纪,以云德育万物,以乐舞教国子,舞《云门》、《大卷》。”黄帝命乐官伶伦造律以歌颂其施天下之道的美德,算是流传极广的神话时代的秩闻。由于曲谱已经佚失,古书也记载寥寥,所以几乎无人能够破解它的秘密。

  “魂乎归徕,定空桑只”,在故事的最开端,云韶便是念着这样一句颇有些没头没尾的话,一边按下琴弦。

  那是一架五十弦瑟。

  素女鼓瑟,太帝破弦后,这样的五十弦瑟就已经世间罕见了。描金绘漆的瑟体早已经尽失华彩,大概是制成的年岁太久,被人反复擦拭,木质的瑟面上还有轻微破损和开裂,右下角刻着两个线条奇怪的符号。

  隐匿在重重云雾深处的往事,就这么被数千年前约定的暗语所叩开。

  起初是他在弹,苍白的指尖很奇异地凝着一点颤颤巍巍的雪花,随着弹奏的动作飘散开来,再聚拢成盘膝跪坐的美人身影。女郎的身形完全成为实体之后,云韶就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可旋律依然毫无断续地流泻而出,很有一些苍茫古老的韵致。

  被落雪和音符围绕的女郎,交领直襟的宽袖长袍上缀着对舞凤鸟彩绣,宽幅白绢的织帛腰带,月下起手的身姿高逸却分外淡薄,俯手、压指、按弦的动作,都透露出行云流水的熟练。

  云韶闭了一下眼睛再猛然睁大,将那有些酸胀的意味逼回眼眶——并不是自己眼花,隔着一层不可触碰的霜之帘幕,在与现世遥遥相对的镜像世界里,琴音和女郎的身影都分外清晰。

  他因为紧张而不自觉屏住呼吸,专注地拼凑着眼前片段的每一丝含义,从长久的沉睡中被唤醒的宫调呜咽,嘈嘈切切诉说一段斑驳的往事。风姿卓绝的琴师,花团斑斓的文锦深衣,熟稔至极的《云门》曲调。而鼓瑟的场景一直在变换,薄雾蜿蜒的海中浮岛,半月横斜的渡口码头,葱茏欲滴的远林深山……

  最后,是狼烟四起的古战场。

  心里明知这是无法触碰的幻影,云韶仍然固执地伸出手,眼眸中浮现回忆和怀念的恍惚,似乎想要触碰什么。可随着那道白光轰轰烈烈地到来,《云门卷》的旋律戛然而止,广袤的原野,枯黄的烽烟,匕首箭簇的冷光,还有女郎跪坐弹奏的纤影……全部都化为乌有,就像香片燃烧后升腾的最后一丝雾气,被吹散在夜风。

  空桑以鸣,奏《云门卷》,则瑞石现文绮。

  这才是被族人秘密地守护,并不见诸于任何史籍和传说记载的真相。

  自从记忆恢复后,云韶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已经等了很久了。

  首当其冲便是要找到那块书刻文绮的石碑。他游历中原,脚步从南海崖州到剑南蜀道,天脉玉门到阴山封雪。栖息着精魅山怪的深岭,遍栽锦绣芙蓉的古国,大漠的尘砂凌厉地打在脸上,感觉到灵力正一点一点流失,云韶几乎要绝望了。

  一直到垂拱四年,夏四月,武承嗣向女皇进献瑞石,令雍州人唐同泰表称获之洛水。上大悦,号其石为“宝图”,授唐同泰游击将军衔。

  那不是宝图,而是一幅叫做《云门卷》的古画。

  “云门”这两个字,既代表着黄帝时代失传已久的乐谱,也同样用来称呼一副与乐谱相配套的古画。或者说,乐谱是为了召唤出画卷才诞生的——那副被无翼飞兽从明堂衔来的卷轴,此时正静静躺在水渍还未完全消散的地面上。

  云韶小心翼翼地捡起画卷,手指停留在泛黄的绢纸正中,抚摸的力度极轻柔,嘴角也始终挂着那一点哀愁的弧度。

  水墨的线条大开大阖,勾勒出江河浩渺的轮廓,九道支流曲折起伏,蜿蜒出山峦、丛林、房屋,还有田间往来耕作的农人。从记忆深处清晰起来的画面,在弹指间彼时与此刻重叠起来——自己曾无数次像这样,在洒落细碎阳光的树影里专注地凝视少女的身影,脱口而出的呼唤带着稚嫩的少年腔调,也显得十分愉悦:“青溪……”

  他的思绪很快就被急促的马蹄声打断。

  娄思夜横刀立马地来,却只见证了雪开雾散,月华重临的那一刻。

  娄思夜气急败坏地走,临了却还丢了个大麻烦给云韶。

  云韶对着目光转动所及的方向流露一丝苦恼。“扔在外面睡一晚上也不会怎么样的吧?”他在心里剧烈挣扎,试图驱赶这个不太君子的念头,一边扶起身体瘫软的说书人。

  “哈啾——”说书人是被自己的喷嚏惊醒的,在云韶脖子上勉强驾着的手臂猛地滑落,再次磕倒在地上,抬起头来一副受到惊吓的表情:“你你你、你是人还是妖怪?”

  “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说我是什么?”

  “那个一脸贵气的小将军呢?”说书人依旧迷糊,揉着酸痛的脖子张望:“还有仙女,仙女去哪儿了?”

  云韶露出充满玩味的笑容,当即决定将错就错,撒一个无伤大雅的小谎:“仙女逃走啦,小将军要抓人家回府当第十八个侍妾,还好被我打跑了,还顺便救了你的命。”

  说完也不再管对方的反应,快走几步,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

  只剩下说书呆子蹲在地上疑惑不解,总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小将军是反派角色,而行色古怪的青衣公子却成为救自己和仙女于危难中的大英雄,说到白衣仙女,那可真是不似凡尘的绰约风姿啊,难怪小将军对她一见倾心……

  嗯,一见……倾心?好像有什么不太对劲?

  反射着细碎光芒的瀍河河岸,轻薄的光亮一时穿不透倒垂的柳条,只有一缕带着夜雨清新凉意的风穿林度叶,在河水上空打了个卷,追逐着月影而去。风中似乎传来这个夜晚留下的最后一点余韵,应天门金吾卫那目瞪口呆的轻语:

  圣……圣图显灵了!

  娄小公子只能对好友描述出从自己视角看来发生的那一部分事情,他跨坐在马背上,一边比划,一边还不肯服软:“阿朗,我真的觉得那青衣小子有古怪,不老老实实低头认错也就罢了,竟然还敢威胁我。哼,算他运气好,宵禁违制什么的,我才懒得替金吾卫立功。” 

  ——其实你只是害怕擅离职守的事情真被他捅出来了吧。

  “那说书人呢?你后来离开了,有没有一并带走他?我见他说书时总拿手摸脸,留意看了看,脸颊上有些细小的伤痕,是倒下时被碎石划破的吧。”萧朗显然没有将好友可怜巴巴的申诉放在心上。

  “嗯……什么人?”娄思夜挠着后脑勺,向四下乱瞟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空洞。

  那过于刻意的想要遗忘什么的表情,立刻引来萧朗毫不留情的责备:“你把他扔给那个不知是好是坏的青衣人了?喂……你今天究竟是站在什么立场,还能带着火气三番四次地去寻人家晦气的啊娄二公子!”

  “谁让他撒谎了,胡乱编排我。什么白衣仙子,我连根白色鸟毛都没看见。还有那个青衣人,文文弱弱,一看就是个没力气的家伙,怎么可能和我过招?我的功夫可是……”娄思夜先是忙着解释,说到这里不知怎么的就话风一转,情绪也迅速平复,甚至调整回略微冷漠的状态:“不是说过了吗,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一向神采飞扬的小将军,这会儿身姿特别随意地跨坐在马背上,歪着头斜着眼睛看人,像极了小时候他们一同嚼舌根鄙视的那些长安的五陵子弟。可侧脸线条介于少年的青涩和成年男子的凌厉之间,又带着说不出的俊丽。

  虽然若无其事地和自己絮絮叨叨,“阿朗、阿朗”地连声叫唤,回忆起青衣人的毒舌被气得跳脚,但依然能从他的笑容背后察觉到微妙的冷淡和恶意。

  真的是对说书人孩子气的报复吗?又或是因为在青衣公子手下吃了口舌的败仗而感到愤愤不平吗?

  大概不是的,那更像蓄满张力的箭矢,却在离弦的那一瞬间失去了目标,茫然而无措地跌落。

  娄小公子总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全然没料到其实浅淡得被好友一眼就看穿了。

  “因为思夜这个人,其实真的很好懂。”萧朗后来是这么对谢承音解释的,长相精致娇妍的异族少女,微微瞪着杏仁般的眼睛,猛烈点头,表现出热切的附和。 

  这是后话了,而当下,萧朗只是在娄思夜疑惑的目光中重重地叹了口气。

  与火红的流霞交相辉映的最后一丝夕阳,隐没在定鼎门大街高耸的檐角背后,像暖风里轻轻晃动的烛火,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绽放在白瓷般清雅的脸颊。云韶用擦拭花瓣般轻柔的动作洗净画卷上残留的尘土,再放进木盒——盒子的材料似乎是来自南海堕婆登的珍贵白檀,里面早已铺上一层厚厚的绒布。

  然后关盒,落锁。

  也把这个梦幻般的春夜最后一重秘密锁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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