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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往事


  与绵延上百年甚至千年的世家大族相比,永宁侯府实在谈不上根基,满打满算不过四代。樊克之的曾祖父樊忠信当年是世宗皇帝的家臣,在世宗皇帝争皇位时为其挡过暗箭,立下大功,世宗即位后赐他永宁伯的爵位。后来他又平了怀王的叛乱,才成了永宁侯。

  樊忠信一生勇武,在教养儿子上却是毫无建树。樊靖是其独子,在武学上也有天分,然而不知为何,樊靖从未上过战场,外边的人只知道他年轻时混账过一段日子,娶妻之后便常年待在府中,寂寂无名。

  楚蓁跪在团花锦垫上,双手擎香,默默祷告:爹,娘,儿媳日后定会好好照顾元哥哥,您二老若在天有灵,请一定保佑我们。她诚心磕了三个头,郑重将香插在香炉里。

  右手边的樊克之神情有些懊悔,有些怅惘,更多的是怀念。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是姐姐将儿时哭泣不安的自己抱在怀里,整夜整夜的哄。待到渐渐长大,又护着自己躲过不少樊明仁的捉弄和陷害。

  二老爷樊诏背着手站在供桌旁,叹气:“元哥儿,既已成亲,便安心过日子吧,别总想以前的事儿。”樊克之转身,面无表情。樊诏显得很关心侄子:“想想你媳妇,你总不想她也跟着不痛快吧。”

  樊克之的眼神立时冰冷起来,这是明晃晃的威胁!他浑身紧绷,拳头握得死紧,瞧着樊诏假意关心实则满眼的挑衅,恨不得一拳打在他脸上!

  正当他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一双白嫩柔荑轻轻覆在他的拳头上抚了几下,楚蓁好似害羞的低下头,转向樊诏福礼:“二叔,不是说还要将侄媳的名字上族谱吗?”樊诏也不想此时跟樊克之撕破脸,点点头,吩咐管事将族谱取来,将楚蓁添在上头。

  若是侯爷真正在乎樊克之这个孙子,理当亲自来写,毕竟新妇上族谱是繁荣家业的大事,楚家也只他们这一支,更是不能马虎。可偏偏楚侯爷说昨晚吹了风,让次子来主持此事,明显是帮着二房压制大房。如此想来,口口声声说疼孙子,不过尔尔。

  等一切妥当,樊诏扫扫不曾沾过灰尘的锦袍,面向楚蓁夫妇,微微笑道:“既然事已了,我就先回房了。你们俩也先休息会儿,等用完午膳再走吧。”这语气,好像楚蓁夫妻是客人一样。

  楚蓁恭敬颔首:“谢谢二叔。”樊诏点点头,带着人离开祠堂。片刻间,祠堂只剩楚蓁夫妇二人。楚蓁瞧着樊克之很是低沉,暗自鼓鼓气,拉着他的手软软问道:“元哥哥不带我去你小时候住的地方看看吗?记得,我还跟我娘来过呢。”

  樊克之看着她笑靥如花的面庞,愤懑的情绪掩藏起来,语气温和:“若水居空了许久,只怕不能容人。”楚蓁摇摇头:“无妨,让碧春带着人简单收拾一下,咱们只略歇歇,午后尙要进宫,不会久待的。”说着,便让碧春先去。

  说来真是让人无语,楚蓁夫妇回府拜见,二太太林氏居然给她们安排客院休息!需知樊克之可是侯府正经的世子,这偌大的侯府以后都是她们夫妻的,居然没将她们安排在若水居,可见侯府的人真真不欢迎她们。

  樊克之略带歉意看向楚蓁,楚蓁知他在想什么,待出了祠堂,她抬眼看着樊克之的眼睛,坚定地说:“元哥哥,无论别人想什么做什么,既然圣上已立你为世子,这侯府只能是你的。况且,”她有些不好意思,“我想爹跟娘也会希望咱们的孩子在你曾经长大的地方好好的生活。”樊克之越发愉悦,趁着前头的人不注意,轻轻将楚蓁环在怀里搂了搂。这样可心的人,还好自己活着回来了。

  一路走过假山和池塘,又经几处院子,足足走了两刻钟,楚蓁才发现若水居在侯府的最西边,位置十分偏僻,不像是曾经的侯府世子所居之地。跨国院门,正面是一处影壁,其后是处宽大的院子,两旁本种着些冬青,因常年无人打理,杂乱无比。

  前院在这初春时分显得很是荒凉,待进了中院才有几分人气。迎春花叶子隐隐泛绿,石板底下也没有几根杂草,就连两旁的连廊都好似有人打扫过的样子。等绕过后院的月亮门,楚蓁眼前一亮,虽然窗户仍有些破旧,窗檐下却是摆了几盆这时节难得的芍药,玫红大红相间,喜气得很,像是特意为今日摆出来的。

  楚蓁疑惑得抬头看向樊克之,见樊克之先是一愣,接着嘴唇弯弯,露出进府后第一个真心的笑容来。二人还未进屋,正屋的帘子便打起来,一个头发灰白,目光矍铄的精瘦老妇人急匆匆出来,语气里带着哭腔:“元哥儿,是元哥儿回来了吗?”

  樊克之顾不得腿脚不好,几步上前,左手稳稳扶住她,安慰道:“嬷嬷别急,慢着点儿,别摔了。是我,我回来看您了。”

  老妇人霎时泪如泉涌,不住地问:“你这坏小子,终于舍得回来了!你媳妇呢?不是说今儿个要带媳妇回来?快让我看看!”

  樊克之忙闪身,将楚蓁显出来。老妇人赶紧用衣角擦擦眼泪,上前定定看着楚蓁,念叨道:“蓁丫头长大了,可真好看,比她娘还好看。你小子有福气!”楚蓁见老妇人有些不知所措,主动上前拉着她的手,眉眼弯弯:“石嬷嬷,您真是好记性!这些年身子还好吧?倒是没来看看您,是蓁姐儿不懂事。”

  石嬷嬷连连摆手:“奶奶哪儿的话?您还记着老婆子,就是老奴的福气了!”

  楚蓁怕风吹着她,向樊克之努努嘴,俩人一左一右搀着她进屋。

  石嬷嬷是樊克之母亲留下来的人,庾氏当年带来的人,也只剩她一个了。

  碧春见楚蓁进来,笑着讨罪:“奶奶还让奴婢们先来收拾一番,没想到石嬷嬷早早就备好了,只等奶奶跟二爷来呢。奶奶千万别嫌咱们。”

  石嬷嬷一旁直点头:“碧春姑娘是个好的,事事尽心,奶奶可别怪她。”楚蓁有些好笑,自己哪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呢?摆摆手让碧春退到一旁,自己亲自给石嬷嬷斟茶:“嬷嬷,多谢您想着二爷,更多谢您守着爹跟娘。”

  不用人说楚蓁也知道,若水居正院如此干净,正房里的物事保持得这般好,定是石嬷嬷精心照看着。

  石嬷嬷忙起身不敢当楚蓁的大礼,“使不得!使不得!奶奶可折煞老奴了!”站在厅堂正在看挂着的山河锦绣图的樊克之见状,温和道:“嬷嬷就接了吧,蓁姐儿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楚蓁看向樊克之,两人会心一笑。

  石嬷嬷颤抖着双手,高兴得边拂泪边喝茶:“老爷太太泉下有知可算瞑目了。”楚蓁又拉着石嬷嬷闲聊几句,听她讲了樊克之小时候的几件趣事,怕她年纪大了大喜大悲,伤了身子,让人扶她下去先歇歇。

  送走石嬷嬷,楚蓁转身见樊克之端着茶盏望着那副山河锦绣图出神,她打发丫鬟们出去守着,自己轻轻坐在樊克之身边,头靠在他肩膀上,并不说话。

  等了一会儿,樊克之平静开口:“小的时候,有一回明明是樊明仁欺负我们,自己不小心磕在假山上,老太太却是要罚我。姐姐为护着我酷暑中跪在瑞福堂门前,求老太太饶了我。那是三伏天,姐姐跪晕了过去,膝盖肿得几天不能走路。”他语气越平静,楚蓁听着越心疼,伸手紧紧抱住他。

  “我气不过,去找祖父,祖父只是叹气,一句话也没说。我又去找祖母,她看向我的时候像看着个死人,我还记得她那日的话,冷的像冰,尖得像刀,她说……”还未得他接着说,楚蓁忙道:“元哥哥,若实在难受,不说也罢。”

  樊克之低头看她宝石一样璀璨的眼睛,身子渐渐放松:“怕是我再不说,就要将自己逼疯了!”楚蓁这才又紧紧手臂,安静听。

  “祖母说,若不是姐姐抢着认错,说是自己推了樊明仁一把,她真想借着由头弄死我。”樊克之想到那时樊老太太阴狠的表情,仍有些不寒而栗。

  “我不明白,这世上,哪儿有恨不得杀了自己孙子的祖母呢?结果,她冷冷一笑,很是不屑‘我可不敢做你的祖母,你的亲祖母已经埋在玉泉寺的后山不晓得多少年了。’”楚蓁登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樊克之。

  樊克之伸手抚抚她的头发,“不可思议吧?我当时也不信,又跑去问祖父,祖父却是狠狠打了我一顿,说我不敬祖母,毫无孝心,多可笑。”楚蓁坐直身子,脸上渐渐凝重起来。

  “等又过了几年,我才从秦伯那里知道,老太太确实不是我的亲祖母,我的亲祖母早已去世很多年了。”说到这儿,樊克之又望向那副山河锦绣图。“祖父当年云游江南,看上了一个茶农家的女儿,便不顾家中父母意愿,在当地纳礼成了亲。可谁知曾祖父已为他定下杭州太守家的嫡女为妻。”

  楚蓁眉头紧皱,这都是些什么事儿,侯爷年轻时居然比自己三叔还纨绔至极。

  “后来,就像话本子里写的,祖父瞒着茶农之女回来迎娶大家闺秀。可谁知天意弄人,老太太进门三年还未有孕,茶农之女却找到京城不知怎得又与祖父有了首尾,还有了身孕。”楚蓁叹气,茶农女如此执着,只怕是对侯爷情深似海。

  “那后来呢?”楚蓁不禁问道。

  “后来?后来便是老太太大闹一通,却迫于无子同意将孩子迎入府内,只逼着祖父让茶农女永远消失在世上。”楚蓁深深吸气,老太太竟如此狠辣。

  樊克之冷嘲:“具体情形不甚清楚,我只晓得老太太假装有孕,待祖母产子后将孩子带回府中当作自己的嫡长子,祖母却永远长眠在玉泉寺的后山。”他转头看向楚蓁:“这个府里,就是让人如此作呕。蓁儿,你可后悔嫁予我?”

  楚蓁瞧着他虽镇静,语气却忐忑,便重新靠在他怀里,一字一句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樊克之长松一口气,抱着她,心中一片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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