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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守节


  陈氏的丧事办得简单,她娘家被贬,京中交好的人家不多。且她自己曾说想清清静静的走,便没有大办。楚蓁姐弟父丧接母丧,除了除夕那天去福寿堂吃了顿家宴,便关了听涛苑的院门,一心守孝。

  老太太自从知晓陈氏临终前将楚蓁姐弟托付给了大房,且给了大房些产业,便更不待见她们姐弟了,楚蓁三个也懒怠去看人脸色。

  三房各自关起门来过日子,一时倒也相安无事。

  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

  正月十四一早,天还黑沉沉的,除了早起做买卖的商贩,大多数人家还在睡梦中。只见朱雀大街上一人一马往北疾驰而去。马上的人周身冷肃,脸上风霜之色颇重,披风上俱是沙粒,显然一路上未曾歇息。

  马蹄哒哒踩在大街上,偶尔过往的行人纷纷躲开。朱雀大街是京城主街,哪个不要命的骑马夜行还如此之快。有见识多的,看骑马之人的打扮,像是军士出身,恐是朝廷上有什么急事。

  那人骑马一路行至宫门前才停下,递了腰牌,匆匆进了宫。

  东宫的两仪殿内,太子杨世祚起身不久,太子妃韦氏亲自为他整理上朝的衣衫。大太监苏一奇踮着脚匆匆进了寝殿,在太子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太子眉头紧皱,:“果真吗?”语气是从未有过的痛心与愤怒,太子妃手顿了一下,差点系错了衣带。

  太子拂开太子妃的手,连早膳也未用,抬脚去了紫宸殿。

  待太子走后,太子妃拂了拂没有一丝灰尘的袖口,冷然道:“去打听打听,可是朝上出了什么事。”殿中九尾鸾凤宫灯后,一个影子般的宫人领命而去。

  太子在紫宸殿待了一刻钟,跟着昭和帝上了早朝,紫宸殿大太监石安却捧着圣旨去了永安宫。等到散了朝,不过半日,消息已传遍了京中:

  永宁侯府樊家长房嫡长子樊克之,于年前突厥之战中中箭落崖而亡,尸骨只寻回半付。圣上感念樊少将英烈,追封其为忠武将军,其姐丽妃晋为惠妃。

  听涛苑中,楚蓁正在整理母亲陈氏留给她的物品,楚祎从外头自己掀了软帘,急匆匆进了里间,带了一股子寒气。

  “三弟,瞧你,急什么呢,慢着点儿,头巾都散了。”楚蓁放下手中的金丝手炉,微微皱了皱眉,从椅子上起身,亲自给楚祎整了整。

  楚祎看着自母亲去后愈发清减的姐姐,皮肤苍白得好似能看清底下的脉络,给自己正头巾的手腕细得仿佛一碰就碎,想想钟先生方才所说的,心里又酸又难过又愤恨,偏又无处发泄。

  楚蓁看着弟弟白了又青的脸色,发觉他拳头握得死紧,显然是在忍着什么。

  “全哥儿,有什么话只管说,这般艰难的日子都过来了,姐姐还有什么受不住的呢。”楚蓁已猜到跟自己有关,平静道。

  楚祎抬头看了看姐姐的眼睛,又移开了,犹豫了一会儿,终是开了口:“朝廷下了旨,晋了丽妃娘娘为惠妃。”

  楚蓁听罢,身子摇晃起来,退了半步,亏得楚祎离得近,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扶至榻上坐下。一旁的侍画还有些糊涂,上前给楚蓁斟了杯热茶。

  楚蓁握着茶杯,腾腾的水汽熏红了她的眼睛,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她望着书桌上青瓷莲花暗纹细瓶中小丫鬟刚折的几枝梅花,久久说不出话。

  楚祎知她已猜出实情,怕她憋在心里,只得硬着头皮道:“太子殿下派去的人今日一早回了京,说是在西北的一个崖底寻到的,已没了人形,只剩了半付尸骨,腰上衣服里头,缀着与姐姐定亲时的玉佩。”

  一口气说完,楚祎不敢再看姐姐的脸,坐到了椅子上。

  楚蓁好似什么都听到了,又好似什么都没听到。她一直坚信,元哥哥定会回来,他曾答应过,等他从西北回来就迎她进门,他曾答应过,会永远陪着她,他曾答应过,会与她相守到白头,他答应过这么多,却一样都没做到。

  她觉得心里空得很,慈爱温和的父亲走了,温柔周全的母亲走了,如今,连早就烙在自己心上的元哥哥也走了,往后,她是真正的再无依靠了。

  楚祎看着姐姐只看着梅枝发呆,明明周身伤心的气息排山倒海而来,却没掉一滴眼泪,心中直发急,怕她生生憋出病了,艰难开口:“姐姐,你若是难过,就哭一哭吧,若是伤了身子,我跟满哥儿怎么办呢?”

  说到这儿,他的声音略有些暗哑:“我们只有你了。”

  楚蓁混沌的脑中,三弟带着哭腔的低喃劈了进来,是啊,她还有未尽的责任,她不能如此任性,父母把这个家交给了自己,自己就一定要撑住。

  她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呷了一口,长长出了口气,无力道:“三弟,我无事,你先回房吧,莫担心我。”

  楚祎还要再劝,楚蓁却摇了摇头,他只好一步三回头的出了屋子。

  楚蓁将侍画等都打发了出去,一个人摩挲着定亲时樊克之送予她的和田白脂鸳鸯佩,坐了整整一下午,直到晚上掌了灯,才唤人进来。

  接连几日,除了使人往永安宫递了封信,楚蓁没再说什么,楚祎渐渐放下心来。

  如此过了月余,惠妃再未召见过楚蓁,樊家的人更是从未上门探望过。

  这日早膳后,福寿堂忽然派吴嬷嬷来了听涛苑,说是老太太找三姑娘说几句话,恰好楚祎、楚祺在楚蓁屋里,兄弟俩怕老太太难为楚蓁,便跟着一起去了福寿堂。

  楚蓁三姐弟进了正房的门,才发现老太太王氏穿了身紫金色富贵福寿纹的褙子,头上利索的绾了个圆髻,斜插着一支毫无雕饰的墨玉钗,正襟坐在正堂的矮榻上。

  两侧的镂空莲花炉燃着上好的龙脑香,大房、三房的长辈分座两边,屋内侍奉的皆是主子身边的心腹,因无人说话,气氛很是沉闷。

  楚蓁解了斗篷,走了几步至正堂中央,沉声道:“给老太太请安,给大伯父、大伯母,三叔、三婶请安。”

  老太太王氏好似刚看到楚蓁,扯出了一丝笑:“蓁姐儿来啦?快过来,让祖母瞧瞧。”

  楚蓁莲步轻移,上前了几步,王氏拉了她的手,细细看了看她的容貌,“蓁姐儿真是好相貌。”说着,拉她在身边坐下。

  王氏抬头看了三太太小王氏一眼,小王氏立马起了身,走到楚祎、楚祺身边,一手拉着一个,往屋外走,“全哥儿、满哥儿,跟三婶来,我屋里那个淘气鬼吵着要跟你们玩呢。”

  楚祎皱了皱眉,没动。

  “我瞧着,老太太跟长辈们像是商量什么大事,既然其他两房都在,二房岂能只留姐姐?她是女儿家,二房的事自是我说了算。”楚祎平静道,说完,往左坐到了大太太的下首。

  小王氏十分尴尬,瞅了眼上头的老太太,见她未阻止,便只让人领了楚祺去暖阁与三房的嫡子四爷楚祥玩儿。

  王氏只管拉着楚蓁的手,问着些生活琐事,她不开口,堂上自是无人说话,众人或端了茶盏,或正经坐着。

  还是小王氏忍不住,起身到了婆婆身前,扯着身上的金丝攒牡丹绫帕,擦了擦半点泪意也无的眼角,强作悲伤道:“我可怜的蓁姐儿,刚刚没了爹娘,又摊上了这样的亲事,不知是造了什么孽呀!”

  楚蓁抬头看了一眼,复又静静端着茶盏,并不开口。

  大太太更是好似眼睛长在了高几上,盯着上头的莲花新簇雕饰动都不动。

  王氏发觉堂上只有亲儿媳小王氏一个人说个不停,众人好似在看戏,不自在地咳了咳,清了清喉咙:“蓁姐儿,你三婶也是心疼你。樊家虽好,他家的少爷却是个命短的,你可得为自己多想想。”

  说完,自以为饱含疼爱的摸了摸楚蓁的头。

  楚祎有些急,老太太这意思,是要给姐姐寻旁的亲事。他虽不理会内院的事,可年前梅林那儿六姑娘落水总归是知道的。小王氏当时可是想把姐姐许给那个纨绔的。

  他欲插嘴反驳,却发觉姐姐暗地里给他使了眼色,让他稍安勿躁,才又放下了心。

  小王氏本觉得说不下去,好在婆婆接了话头,忙不迭点头:“是啊,蓁姐儿,三婶也是为你好,人已经没了,难不成樊家还想拖着咱家的姑娘不让嫁吗?天底下可没有这样的理儿。”她头上的珍珠玲珑八宝簪不时晃动,看上去有几分滑稽。

  “话可不能这么说”,一直作壁上观的大太太李氏出了声,“事情到底该怎么办,也得听听樊侯爷的意思,再不济,宫里的惠妃娘娘也会有旨意,咱们着什么急。”说完,白了小王氏一眼,表情颇为不屑。

  “嫂子这话差矣”,闭眼假寐的三老爷动了动嘴皮,“蓁姐儿没了爹娘,这终身大事可不就是靠母亲和长辈们为她做主吗?”他斜眼看了看李氏,嘁了一声,“难不成嫂子眼看着那是个火坑,还推着侄女往里头跳?啧啧,这得多大的愁啊!”

  李氏登时气得脸都红了,“你……”却不好跟小叔子打嘴仗。

  “母亲挂念蓁姐儿本也应当,只她们姐弟还要为父母守孝,这些事儿实不该提。”国公爷将茶盏磕在高几上,冷着脸道。

  “况且,你嫂子说得对,惠妃娘娘还没发话儿呢,咱们一直等着就是。”

  三老爷还待再说,老太太王氏忙给他使了个眼色,自己接了话,“虽是如此,是他们家的少爷没了,咱们要退婚,也说得过去。”她捏了捏楚蓁的手,和蔼道:“且蓁姐儿今年已十六,守完孝就十九了,年纪可就大了,不如热孝里找个知根知底的人家,只咱们两下里悄悄地办了,只要小两口过得好,老婆子也算了件心事了。”

  楚蓁强抑着自己想开口讽刺的心,抬起头,看了看堂中众人,大伯父、大伯母虽答应母亲照应她,在婚事上也不得不听老太太的意思,老太太跟三叔三婶,却是一心想卖了她换取自己想要的,她偏偏不想称他们的意。

  她正打算开口,楚祎已起身躬身行礼道:“请老太太恕孙儿无状,姐姐即便一辈子不嫁,我也可以养着她,我死了,还有我的儿子,但凡二房有一个人在,绝不会断了姐姐的香火。请老太太念着我们姐弟一片思念父母之心,让咱们安心守完了孝吧。”

  他细瘦的背此时看上去如此宽厚,已能为姐姐挡住外边的风雨了,楚蓁又感动又心酸。

  有如此为自己思量的家人,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起身走到堂下,福了福身,一字一句,“老太太抬爱,孙女儿已禀明了惠妃娘娘,愿为樊家少爷守节一生,若违此誓,必受万世轮回之苦,永不能登西方极乐之地!”

  说完,她拉着楚祎,让人领了楚祺,头也不回地出了福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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