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8章 舫仓暗渡9

　　五万精兵，对于王蓁而言不过是一个数目，她心里头并没个明晰的轮廓。直至她站在高高的岭崖之上，涖瞰着下面逆流而上的汹涌人潮的那一刻，敞亮亮的心里便只余下两个词：一个是汪洋巨晏，一个是蚱蜢孤舟。

　　那一千个锐麟军的赝品，在第一个浪头翻上来的时候，便被噬地无影无踪了。王蓁恍惚间好像看见有一面黑色的牙旗，不知从哪个地方探出头晃了几下，跟着便有一堆浇过桐油的木桩突然燃起熊熊烈火，缠着浓稠的黑烟向滚滚海潮碾过去。

　　潮流之中被滚过的火桩轧出一条辙，可那道辙只存了一瞬，随即就被后面涌上来的海潮吞没了。

　　耳畔有嗖嗖的箭矢声，王蓁已经分不清哪一边是自己的人，哪一边是董璋的兵马。

　　只觉得耳边嚎叫，呐喊，咒骂，督令，呻吟，哭嚷全汇聚成一锅粘稠的浆糊，将她的脑子溺在里头一分也运转不得。

　　在她的身边，唯有一个仿佛与世隔绝的生灵，冷凝着这一切，镇静地拦在她身前。

　　夏瀞单薄的脊背，这一刻在王蓁的眼里，就像驻守着地狱之门的罗刹。

　　往前一步是死亡，退后一步是天堂。

　　王蓁想让夏瀞去保护李嗣源，可她心里清楚，这一刻自己是指使不动夏瀞的，她想同夏瀞说话，可咽喉被烟熏的又干又痛，她的手扯住夏瀞的衣袖，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感觉到一只小手由背后扯住自己，夏瀞赶紧回转身望向背后的王蓁，却见王蓁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只用手指着大石头外面的某个方向。

　　夏瀞直起身向王蓁手指的地方看过去，第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一块大石头旁边的董璋。

　　“你要我去杀董璋？”夏瀞蹲身向王蓁询问。

　　夏瀞的唇一张一合，声音淹没在撕裂的空气中。王蓁愣了一瞬，接着便很用力的点了下头，最后从矮靴中取出了她送她的那柄袖剑塞进了她的手里。

　　“你自己藏好，我办了董璋就赶回来！”夏瀞说完最后一句叮嘱，翻身便跃进滚滚的浓烟之中。

　　夏瀞的身影刚一消失，王蓁蓦地感觉整个大地随之一颤，山崩地裂的轰鸣声猛地灌进耳朵里，几乎将她的耳膜撑碎。

　　王蓁死死堵住不停嗡鸣的耳朵，却止不住身子随着大地不停颤抖，稠密的烟霭之中，她好像看见不远处的一座山头摇晃了几下，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沿着贵妃岭侧面倾斜的山体滚了下去。

　　王蓁无意识地紧紧抱住身边的一棵树干，感受着大地震颤的同时，将另一只手握成拳，塞进嘴里。

　　此刻的王蓁，恨不得一拳锤死自己。

　　刚才夏瀞跃去的方向，正是飞来石碾去的方向。

　　颓然倚在树下，王蓁烧红的双眼中，灼热的泪，无声由眼角缓缓地滚出来，又无声地渗入干枯龟裂的树皮里。

　　风依旧阵阵扑打摇晃着头顶高大茂盛的树冠，透过斑驳的叶隙，有一掠堆雪般洁白的闪电自枝叶间盘旋，升起，倒插入云霄。

　　雪白下面是一粒腥红，就像缀在和田子玉下面的一颗玛瑙珠，一荡一荡地由高往低，最后几乎是贴着地皮飞速扫过去。

　　飞来石碾轧过的土地上，一带深深的沟壑中，绿的草木，红的血肉，黄的泥土，杂揉起来铺就出同往阴火潜烧天地炉的轮回之门。

　　势吞月窟侵太白，正见夕阳崖边落。

　　震耳的轰鸣声在脑中回响不绝，外头好像有许多人在齐声高呼着什么，可是传入王真的耳朵里，却全变成了隆隆的雷撼。

　　王蓁现下唯一能做的，就是背靠着树干，绵软地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好像胸口上开了个大窟窿，再多的空气也无法弥补胸口无限的空虚。

　　和田白玉缀着红玛瑙珠在空中划过一道刀锋般的弧线，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所经之处掀起海潮一般的恐叫。

　　山脚下，更大的海潮仍在不断地向山顶翻涌，飞来石早已飞去不知所踪，峦嶂之间隐着悠远又整齐的长诵。

　　“李将军宽仁，降者一概不究！”

　　“李将军宽仁，降者一概不究！”

　　“李将军宽仁，降者一概不究！”

　　……

　　王蓁不晓得自己在山顶上独自坐了有多久，恍惚间再张开眼帘的时候，已经是夕阳明处，乱峰残缺。

　　耳畔有铁器相击的脆响，她勉强对准了焦距，入目的是已戎装加身的李嗣源。

　　劫后再相见，李嗣源仍好看地如同颓山醉玉，可是这一刻的王蓁却无心欣赏面前的这座丰岩秀岭，只觉得嘴里发苦，苦地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任由李嗣源将她打横抱起，缓缓地往山下走。

　　锐麟军顺利度过贵妃岭天堑，由于飞来石未按董璋照预先设计的，砸向山下的锐麟军，埋伏在岭下的董璋余部，便迎头撞上由陆怀远亲率的锐麟军开路先锋营，顷刻便被击地溃如散沙。

　　后面的大军随即顺利过岭，因已预先得知消息李嗣源就在岭上接应，大军便直接由岭下包抄上山。

　　岭上，被玄襄阵绕的晕头转向的董璋兵马早焦躁不已，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同往飞来石的小路，董璋便迫不及待地命人赶往前去引燃炸药。

　　却没想到引燃的结果，却是搬起块巨石狠狠砸向自己的脚面。

　　不过董璋比他手底下的那些将士们要幸运的多，他没被巨石撵地满山跑，却被高高地送上了西天。

　　当王蓁被安放在一顶柔软的舆上的时候，终于看清了那枚飘荡在半空中来回徘徊的和田白玉，原来不是和田白玉，那是迦楼罗。

　　和田白玉下面缀的红玛瑙也不是红玛瑙，那是董璋的人头。

　　看清楚了这一切，王蓁突然瞠大了双眸，死死地盯着迦楼罗高高抛下的头颅，唇色惨白，蓦地由肩舆里跳起来向着山岭里狂疾奔去。

　　“拦住她！”李嗣源情急大喝，策马便追了上去。十几个身着黑色甲胄的锐麟军将士也跟着拥过去。

　　可是刚追出十几步，王蓁却自己定定地钉在了原地，怔怔望着正前方。

　　李嗣源只以为她是被方才那一仗吓坏了，走至近前正欲去揽她的肩，王蓁却突然猛地窜过去，一把抱住刚刚赶回来的夏瀞，放声嚎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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