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庸俗真小人
王家的府邸为五进宅院，依山傍水，有良田五十余顷，佃客十五户，私人武装可随意组成一支军队。
在卫璪的府邸上，也是有一支这样的军队，采薇当初听到这个惊天消息时，还觉得不可思议，心想暗中培养武力军队，这对至高无上的皇权来说，应该是最大地忌讳吧，因为没有哪个帝王会傻到，让自己的臣子在眼皮培养属于自家势力，最后再用自家势力推翻原本的帝王。
而在魏晋时期，这种现象在门阀贵族中却是极为普遍的。
汉朝选拔官吏靠察举制，到后来发展成门第望族累世公卿，到了魏晋时期，变为九品中正制。
朝廷设立一名大中正，既中且正。然后各郡设立中正，负责评定人才等级，又将人才分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品，所以叫九品中正制。
被评为上品，才能当官。被评为下品，就当不了官。
不过，能被评为上品的，还是那些门第极高的士族大家，才有资格世代被评为上品。
这些人世代垄断官职，形成了大士族，而这便使得一部分百姓变成了庶族，也称寒门，不同与平民，农民，他们有一定的家族基础，只是一生都与官场无缘。
士族庶族是不通婚的，甚至不穿同样的衣服，更不能共坐一席，因为他们觉得这样做就一定会损坏他们的家族声望，会被其他士族不齿。
采薇同楚昭将卫玠扶下车，随着领路的小仕童，穿过王家的高墙漆门，走过规模宏大的屋舍，不同与兰陵公府中近于自然的园林设计，王家府邸更显庄重辉煌，每一处无不都是在炫耀着这座院落主人的富有。
王家此次宴会主要是邀请了各个士族中最有声望的人物，所以采薇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衣履华丽，神情自傲，高不可攀。
一阵阵欢笑声传来，采薇随在卫玠的身后，亦步亦趋地朝大殿中走去。
大殿之中浮动生香，烛光通明相互交融，一个个精心装点的少年们正三五成群，欢快交谈，娉婷多姿的少女各个似画中仙子。
此时的王澄正站在人群中与众人周璇，无意间瞟到走入大殿的卫玠，连忙提步朝卫玠走来。
他着一身暗红纹花大袍，在大殿中显得极是惹眼。
“玠儿终于来了，当真是让舅父好等。”王澄笑嘻嘻地朝卫玠象征性的，作一个不甚规矩的揖，只因王澄为人本就随性，这样一个动作，不仅不会让人觉得他不懂规矩，反而有种自成一派的风流气韵。
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那声音不大也不小，却恰好能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玠这个字，除了那位当朝名士卫玠还能有谁，大殿中陷入一片寂静，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大殿门口，只见卫玠此时身披三重白雪，衣袖边缘金丝勾芡出的凤凰羽翼令他看上去是那样雍容华贵，遗世独立。
卫玠微微一笑，抬手对王澄作揖问安。看惯两人毫无顾忌把酒言欢的采薇，如今看他们假意作揖问候的场景实在是太诡异。
待众人落座，侍女们快步上前，将在场的众女宾的榻几用屏风围起，隔着轻薄的白纱，在烛光的照耀下，隐约可见她们曼妙的身姿。
采薇在卫玠身边坐下，不时就有人端着酒觞，来向卫玠敬酒，就在卫玠与一位丁氏公子寒暄之际，从对面传来一位中年男人的怒斥，“这是什么意思，我陈家怎么也算是这兰陵郡数一数二的士族，凭什么我要屈居下方。”
他便是郡留陈氏的家主——陈献。
相比起陈献的暴跳如雷，他身边的那位王家家仆便显得得体的多，家仆露出讥讽的笑容，声音轻怠，“这上位是我王家的。”
家仆在说到本家时，眼中是难掩的得意，只是他的动作从容至极，倒是生出一派儒雅之气。家仆转向卫璪所坐的第二排座位，慎重的作揖，“此位则是当今兰陵郡公之位。”
“陈家家主以为，这两个位上的人物，谁又该屈居你之下？”
家仆的话，每一句都是在咄咄逼人，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此时的陈献脸已经气成了猪肝色，两颊松弛的皮肉不住颤抖。
陈献手直指坐在卫璪对面的卫玠，他看起来气的不轻，就连指尖都在颤着，大声喝道：“就是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辈，也没有资格坐在我之上。”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皆禁声而观，谁能想到这个陈献竟然在王家的宴会上当众与卫府翻脸。
屏风后一道倩丽的女子身影，忽的从屏风后站起了身，隐约中女子的身形闪烁不定，却带着朦胧的美丽。
采薇一眼便认出那屏风后的女子，便是今日当着卫玠的面，只求贵妾之位的那个妍丽的妩媚女郎。
众人目光一转，却是惊讶的不能自已，对面的陈献气的心肝疼，而同为此事的另一位主人公卫玠，就在陈献指责他不配居于自己之上时。
卫玠正让自家侍女，为自己斟酒，举杯欲饮，他就好像完全不曾听到陈献的话，神情没有丝毫波动，动作也不曾停顿，文雅的饮完酒，他安静低着头，把玩着手里的水晶杯。
有的人在幸灾乐祸的等着看好戏，而王澄已经拍几而起，一抹恨戾在眼底闪过，呵斥陈献：“陈家主，请你注意你的言辞。”
王澄在王家颇具声望，陈献的大女儿曾在三年前嫁与王澄为妾，他万万不能应此坏了女儿的生活，考虑到这层方面的原因，陈献大袖一甩，又再次将注意力转回了那个家仆，大声叫骂。
“你这个贱奴。”
卫玠此时终于有了动作，缓缓站起身，温和的笑容宛如天边漫卷的白云，高旷悠远带着一种令人难以企及的奢华优雅。
“所谓学术无先后，卫玠虽然是个少年，但即便是今日一平尚在，按礼数他也该为我让位，唤我一声世叔。”
卫玠口中的一平，指的便是陈献的父亲陈寒，字一平，陈氏不同于王家与卫家世袭相承，陈氏一族原为寒门，经过陈操，陈寒父子俩的多年经营，只身挤进中上品士族的行列。
陈操与陈寒当年皆是颇负盛名之辈，陈寒当年与年迈的陈操前往王家拜访王衍，恰巧遇到同来拜访的王氏与卫玠，当时的卫玠年岁尚小，陈寒一见卫玠便称赞他是可同明月同辉，宛若和氏玉的清澈少年。
后来陈寒与王澄谈论老庄，皆为之疑惑时，角落里一直默言的卫玠忽然开口，令二人皆有全新领悟。
卫玠一言，便令陈寒以大礼相待，视为前辈，所以也就有了所谓的陈寒见卫玠也要称他一声世叔的原因。
也就是这一次，令一向清高，甚少推崇他人的王澄，也叹息倾倒。
就有了后来的“卫玠谈道，王澄倾倒”和“王家三子，不如卫家一儿”的说法。
可惜陈寒这个儿子却是个相貌平平，且不具才能的草包，守着偌大的陈氏家底却难安于现状，是个彻彻底底的奔波于世的庸俗之辈。
他曾为了谋求一个地方小官的职位，将大女儿送给王澄，去年又想将小女陈敏送给卫玠，只是卫玠从来不好女色，对陈敏只有君子之宜，严词拒绝了陈献的好意。
卫玠的目光穿过陈献，不知落在何方，在场的人里只有采薇清楚，卫玠是在为旧友惋惜。
“倘若今日来的是一平，我便将这位让于他又如何？”卫玠嘴角扬起清浅的笑容，温柔似水，就连声音也变得格外柔和，有的只是黯然的神伤，“可是我心中明了，一平他为人谦卑忠厚，也绝对不会与我争抢。”
采薇站在原地，看着大殿中的卫玠，他逆光行走，长袖轻摆，有一种经过洗练过后的豁达与高雅，他的步履平缓，好似从天而降的谪仙，宁静美好。
殿外传来一阵笑声，“何止非是忠厚，我看是小人，也是个伪君子。”
满堂贵族哄笑，陈献脸越涨越红，袖中手死死攥着，终于不堪受此屈辱，愤袖而走。
众人的目光中有厌恶，有不屑，有讽刺，却独独不见同情。
采薇目光停留在卫玠单薄颀长的背影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屏风后陈敏身子晃了晃，好一会儿才绕过屏风，提着裙摆想要跟出去，身后却传来卫玠温柔清润的声音。
“女郎请留步。”
陈敏停下脚步，回过身，眉间媚色带秋水，众人皆都看呆了。
“卫公子……”陈敏张了张小嘴，媚眼中微有水光晃动，看上去楚楚可怜，似愧疚，她低着头孤零零地站在大殿中，指间不停搅动着手中的帕子，接受着众人目光的审视。
如她这般的女郎，本就生的媚俗，父母的地位与声望，也就直接影响着她的婚姻。如今家父当众被人侮辱，她的名声也就完全被毁了。
陈敏心中明了，为何今日，父亲会突然在王家受辱，那王家家仆明显是故意针对家父，可是，她一介女郎实在不知家父究竟得罪了何人。
清幽的香味萦绕在身旁，泪眼模糊间，陈敏看到那纯白越来越接近自己，犹如梦境。
“女郎，同卫玠喝上一杯如何？”
清泉般温柔的声音，这是陈敏从前绝对不敢奢望的，她咬着唇掀起裙摆，堪堪跪在卫玠面前，伏地行大礼。
“公子……”陈敏抬起头，贝齿紧紧陷在唇里，两行清泪从眼中流出，望着眼前这位缥缈若仙的少年。
卫玠站在陈敏面前，微笑着将酒觞递到她的面前，陈敏疑惑的从卫玠手中接过酒觞。
“今日我卫玠敬酒与女郎，若女郎日后有难以度过的难关，可来卫家找我，卫玠定当竭力相助。”
卫玠说完从采薇手中接过另一只酒觞，遥遥一举，仰头一饮而尽，转眼间，卫玠已经转身不再留恋，踱步而去。
陈敏望着那白衣翩然，不染纤尘的身影，好似明白了什么，莞尔一笑，泪水却是止不住的流淌着，仰头饮尽手中酒水。
将酒觞交到采薇手中，陈敏又是一礼，才慢慢站起身退出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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