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自小无状乎
槿烟拿着白玉冠走到卫夫人面前，双手奉上，“夫人，这白玉冠正是从那丫头袖中掉出。”
“我已经看到了。”卫夫人伸手接过槿烟手上的白玉发冠，手指不停在玉冠上摩挲着，细细端详一番，有些疑惑的看向卫玠问道：“玠儿你上未到弱冠之年，何需着发冠？”
漆黑澄澈的眼眸无意间扫过人群中清雅而立的少女，看着她贝齿咬着唇瓣，原本粉嫩的唇微微泛白，清亮的眼睛水汪汪的。
她还会害怕？
卫玠低眉一笑，好似蜻蜓蝉翼划过水面，融于水化开涟漪，“回母亲，这玉冠是兄长前几日送我的，我见这玉质地极好，便收下了。”
卫玠声音轻缓温柔，好像这件事原本就是应该这般理所当然。
卫夫人无奈的叹息着，用责备的眼神看着卫玠道：“你和璪儿都多大了，一天天还这般胡闹，这玉冠是随便送的吗？能随便收吗？”玠儿不懂事就算了，怎么璪儿也这般不懂事起来。
卫夫人皱着眉有些生气，“等璪儿回来，我再好好收拾他。”
卫玠秀美微挑，漾开春水般温柔的浅笑，拿起长案上的白瓷茶碗轻啜一下，樱色的唇被水泽包裹一层浅浅晶莹，剔透的好似樱花花瓣沾了清晨朝露。
“夫人您看此事因如何处置？”槿烟蓦的开口问询。
卫夫人将白玉冠放在长案上，对于采薇这种低位低下，甚至不知来历的乡野小姑娘，卫夫人自然不会放在眼里，更何况她如今怕是还要再给采薇加上一顶品行不端的帽子，这样一个不堪的女子，出身高贵的卫夫人又怎么可能正眼去瞧。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绝不是一件小事，如今都要看卫夫人究竟是会既往不咎，还是追责到底。
度日如年，采薇此刻只觉得是度秒如年了，周围人如炬的目光，灼的采薇几欲要找个地洞钻进去。
在场的人无不是在看热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嘲讽，也只有筱毓一人投来担忧的目光。
采薇扬扬有些僵硬的嘴角，咧出一个还算过得去的笑脸，递给筱毓一个安心的眼神。
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大抵不过如此。
采薇很好的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喜滋滋看着自己跳下去，将自己困在这不上不下的尴尬局面里，进退两难。
“将那女子叫来……”卫夫人说到一半突然沉吟，不知为何一项行事果断的她，这一次竟然迟疑了，思忖片刻，方才慢慢开口道：“我亲自问寻。”
众人哗然，看着槿烟走来带着采薇上前，对这种结果极不满意的当属媚儿，她一双眼睛恨恨地，目光随着采薇而动，一路跟随。
采薇的性子本就不爱吃亏，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在与媚儿擦身而过时，她故意偏过脸冲媚儿吐了吐舌头，看着足以燎原的熊熊烈火在媚儿眼中不断燃起，采薇更是得意，学着媚儿高傲的模样，挺胸抬头，用鼻子轻哼着，不屑地从媚儿身边走过。
卫玠看着采薇，也不由低低笑出声来。
卫夫人偏头问道：“玠儿在笑什么？”
卫玠轻轻摇摇头，“玠儿只是想到从前与兄长在一起，每每到了夏日，都会捉两只蛐蛐放在罐子里逗着玩，那斗胜的蛐蛐啊，总会趾高气扬地动动触角，在对手面前耀武扬威一番。”
采薇听到卫玠的话，脚下一个踉跄差些摔倒，他的声音并不大，可却就是恰好能传到采薇的耳朵里。
好胜的蛐蛐，是在说她吗？
对，没错，绝对是在说她，虽然采薇千般万般不愿承认，可卫玠说的如此直白明了，让采薇不得不做这样的联想。
采薇抬头看向卫玠，却见他如扇的睫毛半敛着漆黑的眸子，舒展的料峭眉梢好似冰雪的消融，那般平静。
难道是自己想多了？
槿烟发现采薇半晌没有动作，就用手拽了拽她的衣袖，“采薇，还不快些见过夫人。”
采薇回过神，连忙跪下身气息有些不太稳，低着头不敢有丝毫松懈，“见过夫人。”
采薇说完大堂内只剩一片寂静，卫夫人没有直接质问定罪，但也没有要饶过采薇，让她起身说话的意思。
气氛就这样僵持着，众人恭敬的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不小心惹恼了夫人，降罪于他们。
因为紧张，采薇紧紧攥着手心，指甲陷入皮肉微微刺痛，她才能勉强的拉回半分理智和镇定。
心中反复告诉自己没有问题，可还是空空一点倚仗都没有，采薇的身子晃了晃，只感觉有些眩晕。
“抬起头来。”
卫夫人声音依旧温柔却隐隐带着几分威慑力，采薇身子一颤，慢慢抬起头平静的看着卫夫人。
采薇害怕的是对这个时代的陌生，对于未知的恐惧是无可避免的，可这却不代表她畏惧卫夫人。
卫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只是片刻失态，卫夫人以袖掩唇，又恢复了以往的高贵优雅。
眼前这少女淡然的模样让卫夫人稍稍疑惑，不管是从哪个角度来看，这女郎身上的气度，都不像是出自小家小户。
卫夫人拿起茶碗问道：“你叫采薇？”
采薇道：“是。”
“倒是个好名字。”卫夫人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放下手中茶碗，“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采薇大方的向卫夫人行礼再次开口，“回夫人，是民女母亲所起。”
卫夫人双手一展，置于膝上，双目冷冷望向采薇问道：“可曾习书？”
采薇颔首敛目道：“未曾习书。”
“那可精通琴棋诗画？可学过四书五经？老庄道学可曾通达？”
采薇眉头一皱，具她所知这些都是只有像他们河东卫氏、琅琊王氏这般的门阀士族子弟，才会有机会接触的，就连寒门士子也最多能学些论语什么的，更别提她这般的小人物。什么琴棋书画、儒家道玄、君子六艺更是与她沾不上边，这些对她来说还没有一碗白饭来的实在。
“夫人谬乎？奴自小无状，无礼遇，四书五经不深读，老庄道玄不明理，理不能通，意不能尊者，望夫人莫怪。”
片刻静默，室内的侍女们将身子低的更低了些，半敛眼眸不敢视。卫夫人脸色突然沉了下来：“理为何？意又为何？”
天呀，夫人你就放过我吧。
采薇又不是大家子弟自小受名师教导，方才那一番言论，完全是她脑海中突然闪现出来的一句话，她自己都尚不能明白为何会突然想到，更别提这话中深意，她更是不能知晓。
槿烟眼瞧着夫人脸色不对，连忙在采薇身边跪下，声音有些颤：“回夫人，这丫头身世可怜的紧，老奴心一软就将她带回了府，本想留她在府上做个粗使丫鬟，却不想看错了人，是老奴眼拙认人不清，还请夫人责罚。”
采薇眸子转了转，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她努力消化着槿烟说的话，立刻得到一个结论。
她在说谎。
方才屋檐下见面，槿烟还问她名为何，如今倒是全盘倒转。
不过槿烟倒是也帮了采薇一个忙，不必让她再绞尽脑汁想什么，理意为何乎！
看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槿烟，采薇心中嘲讽的笑了笑，明明是自己失职，却悉数推到了她的身上，就此一来怕是卫夫人定会怀疑她混入府是有所图谋，若真如她想的那般，便是罪责难逃。
卫夫人目光冷冰冰的看着槿烟，她何尝不知这槿烟在兰陵公府呆的时间久了，自会有些自己的心思，做起事来自然也就会有偷奸耍滑的时候，这个采薇估计就是这样混进府来的。
“确识人不清，下去自领三十大板。”卫夫人平静的看着槿烟缓缓开口。
“诺。”槿烟的声音在剧烈的颤抖着。
卫夫人目光移到采薇身上，“至于你。”
“回夫人，采薇方才确是说了谎，但也确有不得已之处。”
“今个兰陵公府好生热闹，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
采薇话才说出一半，就被一道男声打断，那声音带着男子独有的低沉，压抑着张扬。
伴随着木屐撞击地面发出的嗒嗒声响，两位男子走进大堂，同样是身穿宽大衣衫，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味道。
左边的男子脚踩木屐，衣衫随着他的脚步来回摆动，手中折扇不停摇着，斜飞的眼角演绎着他的放荡不羁。
而右边的男子峨冠博带，广袖轻摆间是说不出的古朴高贵，儒雅之气凭此而生，他的眉眼舒展，倒是和卫玠有几分相似，但不同与卫玠眉间淡到让人难以察觉的忧郁，他的眼睛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更加平易近人。
二人同时走到采薇身边，峨冠博带的男子儒雅作揖，“母亲。”
采薇看着他的侧脸，再看看他身上暗云雕纹的服侍就明了了七八分：没想到这就是兰陵公卫璪。
相比起卫美男空前绝后的名声，他这位兄长就显得太过默默无闻了，采薇原以为卫璪多半只是个平庸之辈，所以历史上对他的介绍才会那样寥寥无几，可如今看来，采薇倒觉得卫璪的风采也并不在卫玠之下，当的起公子陌上如玉的美称。
看到脚踩木屐的男子，卫夫人的面容缓和了许多，“平子今日怎么和璪儿一起来了？”
“今日与仲宝谈道还未尽兴，我自然不能放过他。”男子继续摇着扇子，一撩衣摆随意坐在席子上，似笑非笑的看着卫璪。
卫璪颔首开口道：“舅父得知玠儿前几日病了，此次特地前来探望。”
“让兄长费心了，玠儿身体已恢复。”卫夫人道。
采薇抬起头目光恰巧撞上那双斜飞的眼，二人皆是一愣，采薇连忙低下头。
男子饶有兴味的打量着采薇，站起身走到采薇身前，弓下身用手勾起采薇的下巴。
采薇不适的皱皱眉头，目光毫不避讳的望着男子。
卫夫人看着男子的动作有些不解，“平子有所不知，这丫头胆大包天，竟然偷盗兰陵公府。”
“哦？”男子嘴角勾起，“长得倒标致，你叫什么？”
“采薇。”
“你可知偷盗兰陵公府是何罪？”
“……”
这一次采薇没有回答，只任由男子捏着她的下巴，目光坚定地看着他。
男子完全不曾想到采薇会这样子盯着自己，嘴角扬起一抹玩味笑意，“谁给你的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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