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生离不知死别

　　东厢房的灯光彻夜明亮，卫家上上下下，忙里忙外，婢女们有的端水，有的熬药，原本还算宽敞的屋子，一下子显得拥挤不堪。

　　医官一张张药方的写着，卫璪扶着母亲王氏站在一旁。

　　小卫玠此次发热，来势汹汹，毫无征兆。那小人儿此时窝在被子里，漂亮的眉紧紧蹙着，玉容染上淡淡浅红，贝齿咬着樱桃般的红润的唇，不断从鼻尖发出痛苦的低吟，着实让人心疼。

　　王氏泪眼婆娑，不停用衣袖拭着脸上的泪水，看着自己的孩子受苦，这种痛，远远比痛在自己身上，来的更加深刻。

　　这么多年她看着这个可爱的小儿子，一次次在生死边缘徘徊，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祈祷上苍怜悯她可怜的孩子，不要带走他，不要让病痛再折磨他。

　　卫瓘看着那小人儿，朝堂上他一度冷漠看待生死，可是如今他第一次有了慌乱的情绪。

　　婢女端来汤药，房间内竟是浓郁的苦味，用勺子舀起汤药，可是勺子还未到嘴边，那床上奄奄一息的小人儿就将脑袋撇到一旁，神色痛苦。

　　王氏正准备上前，手臂却被人拉住，王氏回过头却见拉着她的人是卫璪。

　　“母亲这里交给我，您与父亲也累了，就回去休息吧。”

　　王氏看着卫璪轻轻摇摇头，“我不放心，我要守着玠儿。”

　　许是悲伤过度，王氏完全不曾注意自己话语中的过失，平日端庄有度的她，绝对不会犯这种错误。

　　卫璪眼睛在那一刻变得晦暗，平日的他性情内敛，可是一直以来被忽视，也是他心底最深的自卑。

　　卫瓘虽然担心小人儿的身体，但卫清的话却让他记在了心里，他回身看向卫恒，“你们先回去，让璪儿守在这里。”

　　卫璪猛的抬起头怔怔的望着自己的祖父，他最不敢去想的事情，在这一刻出现。

　　“怎么？璪儿不乐意吗？”卫瓘问道。

　　“卫璪乐意。”卫璪连忙作揖颔首。

　　卫桓带着王氏离去，卫瓘身体半倚于案几，用手拄着头神色疲惫，他就静静地看着卫璪将原本混乱的场面，协调的井然有序，一边还能耐着性子，哄叔宝乖乖吃药。

　　遇事沉稳冷静，果断决然，遇人足够耐心，温润和善。

　　卫瓘嘴角洋溢出一抹欣慰的笑，慢慢合起眸子。

　　他从前怎不知，这孩子原来是如此优秀。

　　“玠儿乖，把药喝了病才能好起来。”

　　卫璪抱着小卫玠，一勺勺喂着汤药，前期小人儿还能乖乖的喝药，但才喝到一半就使劲呕了起来，卫璪连忙放下药碗，用手抚着他的背脊。

　　“兄长，药苦，玠儿不想喝了。”

　　小人儿的声音哑哑，扬起小脑袋，眨着水晶一般漆黑澄澈的眼睛，氤氲着水雾，卫璪心疼的看着怀中人儿，叹息得将药碗放在一边，手扯了扯被子给他盖好，又轻轻覆在他的额头。

　　“兄长？”

　　“嗯？”

　　小人儿抿着干涩的樱唇开口问：“兄长，生或死是不是天定的？”

　　卫璪一怔有些被吓到，“玠儿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呢？”

　　怀中小人儿抿着唇无力的摇摇脑袋，“玠儿不知，只是这几日总梦到一些不好的事情，那些都是玠儿没有接触的事，却好像真的存在一样，玠儿的心，会很难过。”

　　不好的事，不知为什么，听到卫玠的话，心中莫名滋生一股不安的情绪，暗暗将情绪隐藏在心底最深处，卫璪只是温和的笑了笑，“玠儿乖，许是玠儿累了才会做噩梦，玠儿好好休息，等病好了，就不会再做噩梦了。”

　　即便心里再如何沉重，卫璪还是刻意装作极为轻松的样子，因为他不想让小卫玠觉得真会有事情发生，就算都是真的，也不是他一个孩子应该劳心伤神的。

　　窗外，麻雀早早爬上了枝头。

　　而神游的卫瓘却感觉自己肩头不知被谁披上了衣服，他睁开惺忪的眼，却看到卫璪顿在半空的手，第一次冲卫璪慈祥的微笑，卫瓘伸手扶了扶肩头的衣服。

　　“谢谢。”

　　也是第一次，他对这个少年所做的事情持已认可，看着眼前少年超越年龄的老成，卫瓘也不由感到亏欠。

　　他宠卫清，因为卫清是他第一个孙儿，他宠卫玠，因为卫玠是他最后一个孙儿。

　　而对同样的卫璪，他却甚少给予关心，更甚之因为卫璪这个孙儿太过懂事，懂事的让卫瓘不由忽略了，他的这个孙儿也不过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脸上片刻的惊诧，转瞬被平静取代，“祖父请放心，玠儿如今已退热。”

　　卫瓘站起身对卫璪说：“既然如此，你就回去吧，这里交给下人照看，一夜未眠，璪儿想必也累了。”

　　卫璪微笑婉拒，“璪儿已经习惯了，从前看书忘了时辰都会彻夜。”

　　“胡闹。”卫瓘突然抬高声音，对面少年双肩微颤，他才注意到自己的语气重了，缓和几分对卫璪说：“读书固然重要，可身体更加重要，璪儿万万不可为了读书伤了身体。”

　　“璪儿谨记祖父教诲。”卫璪退后一步伸手作揖，似乎是在刻意拉开他与自己祖父的距离。

　　“可璪儿答应过玠儿要一直陪在他身边，待他醒来第一眼就要看到我，君子不可食言。”

　　卫瓘无奈叹息，他的确欠这孩子良多。

　　乐广听闻，小卫玠当日就病倒，吓了一跳，隐隐觉得是因为昨日没给他满意的答案，而他自己想不出来，所以想病了。

　　思及此，乐广赶紧跑进书房揣着《周礼》直奔卫家而去。

　　他告诉卫玠，“梦有六种。第一是正梦，无所感动，平安为梦。第二是噩梦，惊愕而梦。第三是思梦，日有所求，夜有所想。第四是寤梦，醒着时候的幻想，白日梦。第五是喜梦，高兴而梦。第六是惧梦，恐惧得梦。”

　　看着一脸病容的小卫玠，两只水晶般的漆黑眼瞳亮晶晶的，乐广心中立刻生出了一个想法：他乐广为家中那个言笑晏晏的小姑娘找到了一个出尘的丈夫，一段极好的姻缘。　　

　　小卫玠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在卫瓘的安排下，小卫玠同母亲与卫璪，一道乘车去山上拜访医者，这一去就去了近三个月。

　　有人说过世间最悲是生死离别，可却不知，生死离别，终有相见画句点。

　　最怕生离却不知死别，就连最后的也不得相见，只剩独活人的空悲切。

　　公元二百九十一年，贾后以谋图废立的罪名，下诏给司马玮，命其免卫瓘官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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